第88章 梦华(下)

裴鹤一看清果然是李稚,心中没来由一沉,下意识看向谢珩。

李稚浑噩地想,自己索性在街上待一夜,等天亮时,差不多也该清醒了。然而眼前的那道模糊身影却始终没有消失,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由得再次抬头看去,心中疑惑不解,从脸上表现出来。

谢珩居高临下看着他,初见时十七岁少年脸上的灵动和稚气已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焕然的清冷感,在雨中显得那样沉默平静,一眼看去像是完全换了个人。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仍然是黑漆漆的,落着一点光,能够看出天性中的那股锐意,即使已经冻得神志不清,也下意识记得掩饰自己的虚弱,谢珩思及此垂了下眸。

两人一跪一立,影子在街上被拉得很长。

李稚在盯着对方的脸看,目不转睛,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忽然他的瞳仁有光闪烁了下,仿佛认出了对方是谁,一把抓住了那截垂至眼前的金青色衣摆,试探这是否为自己的幻觉。谢珩扫过那只手,他低下身,李稚浑身骤然放松下来,没有做任何的挣扎,眼眸温驯地注视着对方,主动抬起手臂抱他。

谢珩伸手的动作明显停了下,任由浑身湿透的李稚栽倒在自己的怀中。

马车在晦暗风雨中朝着前方缓缓驰去,谢珩坐在黑暗当中沉默着,并没有看向一旁的李稚。

李稚浑身都是酒气,明显是喝醉了,也不会说话,整个人时而清醒,时而恍惚,没有力气起身,就席地而坐,找不到支撑自己的东西,四下碰了碰,自觉地贴靠在了谢珩的膝盖上,谢珩终于看他一眼。李稚无意识地嘟囔一句,一股脑将整张脸埋在谢珩身上,潮湿的热气一点点喷在那带着熟悉味道的衣裳上,马车外不断传来风雨交加的声音,李稚感到一股久违的安心,慢慢抓着对方的腰抱上去。

谢珩并没有阻止李稚无意识的动作,风吹卷起一侧的车帘,他脸上的神情界于漠然与平静中间,看不出什么情绪。或许是淋了雨太冷的缘故,李稚浑身颤抖不止,谢珩将外套披在他的身上。李稚只觉得头晕目眩,这是一场醒不来的梦,那个曾经的少年从这具身体中再次闯了出来,又仿佛是孩子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家,他紧紧抱着怀中的人不肯放手,颤抖着喘着气。

“你是,天上的神仙,来救我的吗?”他喃喃自语。

谢珩的神情在黑暗中并不分明,他没有回答。

“我找了很久,找不到……”醉酒后的胡话说得很是含糊,后面就听不清了,或许连李稚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呢喃些什么,谢珩也没有追问。

车窗外,裴鹤冒雨骑马在长街上随行,迟迟没有等到命令,他还是主动出声问了一句,“大公子,去晋王府吗?”

“回谢府。”

谢府,隐山居中。

谢珩往亮光中一坐,立刻看出李稚今日不只是喝醉了。李稚浑身不停冒虚汗,手中没有力气,精神也分明不对劲,一双眼睛虽是紧紧盯着他的方向看,但却不时聚焦在虚空中,喊他名字也没有回应。谢珩的心微微一沉,两个字浮现在脑海中——梦华。

梦华,寓意着美梦、华光,一种据说可以使得引人进入神游境界的丹药,梁朝皇宫中的道士花费了几十年才炼制出来,以芝兰、紫石英、银珠草等物为原料,据说服用之后能够达到天人合一的境地,帮助修道者在梦幻仙境中追求无上之真理。每个人服下梦华后所见到的幻像都不一样,但均是无比的绚烂瑰丽,皇帝赵徽深深迷恋着这种致幻丹药,每日必然要和水服用两勺,用来登临仙境,与他心目中的神灵交流。

谢珩自然认识这种仅流通于深宫中的丹药,这药少量服用对身体没有大碍,但极具刺激性,尤其是与酒一起混服,刚开始服用的人往往都承受不住。谢珩请了府上的大夫过来帮李稚查看,确定只需好好歇息便能无碍后,他让徐立春引大夫离开。他扶着晕头转向的李稚上床,但李稚却挣扎着从边缘摔跌下来,失神地坐在地上打量着四周,不知是找些什么。

此刻在李稚的眼中,眼前所有的画面在不停地旋转,一切光影也随之颠倒流转,这是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缤纷灿烂。忽然,他在其中找到了一双黑色的眼睛,骤然间所有的光亮都熄灭了,眼前不断地暗下去,只剩下那双星辰似的眼睛,他好像听见了深山鹿鸣呦呦,黑白色的道观隐在水云间,空中弥漫着白桂花与雨水的气息,唤醒了内心最深处的记忆,他变得安静下来,仰着脸一动不动。

李稚慢慢挪动身体,整个人都躲到了漆黑的影子中,重新抱住了谢珩绝不肯松手,强烈的药效让他额头上全是热汗,“别离开我……”他将头贴靠在了对方的手背上,“救救我……”颠倒错乱,不知所言。

谢珩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立春听大夫的吩咐,命人煎了宁神汤药送过来。侍从想要把药喂给李稚,李稚却满脸抗拒不肯喝,那侍从刚将勺子凑过去,李稚拧着眉头别开脸。侍从起身,换个方向重新递过去,不料李稚也跟着换个方向扭过头,来去几个回合,眼见着汤药都快要凉了,侍从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一只手从他的手中接过瓷碗,侍从立刻抬头看向谢珩。

“下去吧。”

侍从无声起身,退了下去。

白瓷勺子搅着汤药,谢珩重新舀了一勺,递到李稚的嘴边,李稚抬着眼睛望他半晌,没有躲闪,慢慢地张口喝了起来。谢珩自始至终没多少表情,一言不发地喂着汤药,直到瓷碗见底,他这才停了下来。李稚外套、头发全都湿透了,外面披着他的衣裳,不肯让人帮忙换下。谢珩稍一起身,李稚就忙拽住他抬头看去,那副神情像是生怕他消失了。谢珩手中拿着空药碗,重新坐了回去,将人扶上了床。

谢珩帮李稚换下湿透了的衣裳,出乎意料的是,李稚并没有抗拒,原本正红色的衣服浸了水后变成了晦暗的猩红色,比平时要重上许多,冷冰冰地贴在皮肤上,大约是很不好受。谢珩刚替他脱了外套,解开玉带钩时,一道咔嚓声响很轻地响了起来,李稚眼睛眨了下,竟是主动抬手抚摸他的脸,谢珩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住了。

两人一上一下,谢珩手撑在床边,低头注视着李稚,李稚也同样失神窒息地望着他。身上的衣裳解了一半,两个人在昏暗中静静对视着。谢珩没有动,忽然李稚抬手一把紧紧抱住了他的脖颈,神魂颠倒,浑身滚烫,亲他的脸,右手用力地扯他的衣领,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淌水,全擦在了他的胸前。

一瞬间,谢珩的眼中像是落了一滴墨,浓郁得化不开。李稚全然是凭着本能在扯他、吻他、咬他,明明前一刻还孱弱到连气都喘不上来,此刻却力量大得出奇,双眼发红。谢珩任由李稚拉扯自己的衣服,就在最后一刻,他单手按住李稚的腰,掌中一把用力将人推抵回床上,低头看他。

被猛的推开的李稚不明所以,摔在床上喘着粗气,微微仰头看着他,眼角有泪水不断地滚落下来。

“我是谁?”谢珩低声问他。

李稚的喉咙中莫名发不出声音,他好像没听懂对方在问些什么,“我……”他开始止不住地失神,恍惚中唯有一个念头,这人世间的一切本就是一场梦,是一场空,是镜花水月,是幻觉,“谢珩。”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对方的面,完整地说出这个名字,舌头抵着牙齿,然后张开口,嘴唇上下轻轻一碰,好像就说出了这世上最动人心弦的情话,他控制不住似的又低声念了一遍这名字,“谢珩。”他虔诚得像是在祈祷上苍垂怜的信徒,正如传说中的那样,当喊出神仙的名字,神仙便会降下慈悲,实现他所有的心愿。

谢珩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像是也有些意外的怔愣,他听着李稚在身下一遍又一遍念着自己的名字,那声音没有经过任何的伪饰,低哑哽咽莫名魔怔,能够教他仔细地分辨这其中热烈的、压抑的、甚至称得上有些疯狂的深情,决堤一样涌向他,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珩的手终于动了下,拍了拍李稚的背。李稚将脸埋在他的肩颈中不再动了,脸上有泪水不断地掉下来,他莫名觉得心中难过起来。

“谢珩。”低不可闻的声音响起来,李稚又轻轻喊了他一声,亲他的脸,“为什么不理我?”

谢珩抚着李稚的背,动作逐渐慢了下来,窗外夜雨淅淅沥沥,直到终于雨停,一切才重新恢复了寂静,房中烛光微茫,谢珩的神情也跟着那昏暗的光影无声变化。

次日,李稚从睡梦中醒过来,只觉得头晕脑胀,他按着额头慢慢坐起身,扫见床帐上熟悉的花纹时还没有察觉到不对劲,等手按压了眉头一会儿,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他猛的再次抬头打量了一圈四周。

房间中窗明几净、纤尘不染,乌木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叠好的干净衣服,一种熟悉的感觉漫上心头,真好像是做了一场短暂的梦刚醒过来,不知今夕何夕。

这是谢珩的房间!他惊得呆了片刻,记忆涌回脑海,出事了!他连忙回想昨晚是发生了什么,最后的画面停留在他不顾劝阻执意要离开公主府。

李稚有些不敢置信,又用力拍额头费力回忆了一阵,零星的画面回到他的脑海中,却令他更为错愕震惊,尤其是当他记起自己似乎抱着谢珩不放,拽带着对方摔到床上吻他,他的脑子猛的空白了一瞬,直接吓得回过神,紧接着无论他如何再继续回忆,却是半点画面也想不起来了。

李稚完全清醒了,他哗一下起身抓过衣服,迅速穿戴整齐后,他推门走了出去。房间中光线昏暗,他便以为这还是夜晚时分,直到刺目的光亮乍一下从外面照进来,他猝不及防闭上眼睛别开脸,再抬头看去,原来天早已经大亮了,雨也停了。

无人的庭院中落着大片澄清的天光,他不觉又是一阵目瞪口呆。

亭中,谢珩正翻阅着文书,他的身上穿着件不常见的金青色锦服,和亭外淡绿色的竹林交相辉映。徐立春照例帮着在一旁整理案牍,有急匆匆的脚步声远远地响起来,徐立春回头看去,廊桥另一头的李稚顿时停住脚步,一张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徐立春并没有流露出意外之色,重新回头端起案上的书匣,对着谢珩起身告退了。

李稚看着徐立春渐行渐远,心中的不安越发浓烈,避无可避地看向亭中另一道身影。谢珩放下手中的文书,抬起头看向来人的方向,李稚眼中闪过去慌乱,连表面的处变不惊都差点没能维持住,他下意识想要避开对方的视线,却明显感到不合适,僵硬地停住了。

上位者的眼神如望静水,教人看不出任何东西。

“醒了?”

李稚闻声一愣,潮水般的战栗涌上来,头皮阵阵发麻,“嗯。”下意识的紧张回答后,却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他似乎想要开口问一句什么,却又实在是难以启齿,最终在对方的打量下没了声音。出去的路只有一条,李稚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在路过谢珩面前时,他控制不住地停下脚步,照理说应该说声告退,但他却始终不能够说出口,忽然他大步继续往前走了。

谢珩并没有出声叫住他,李稚很快离开了,身影消失在长廊绿藤后,一下子就没了踪迹。谢珩望着李稚离开的方向,风徐徐从长湖上吹了过去,叶落无声,他慢慢合上了手中的文书。

李稚一路走出隐山居,沿途谢府侍卫见到他,全都神色如常,应该是提前被打点过。临到门口时,侍卫见到他远远地走过来,主动上前为他打开了门,李稚显然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做,一时感到前所未有的尴尬,他直接大踏步出去了,转身就往右走。

此时此刻,晋王府中一片沉默肃杀。萧皓收到消息后,冒雨寻找了李稚一夜,四处都没有见到人影,长公主府的侍从们感受到那迫人的威压,全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侍卫进门来报说仍是没找着人,坐在案上的萧皓重新抬起眼睛,看向那群侍从,“再说一遍,他往哪里去了?”

可怜侍从已经第无数遍回答这问题了,声音抖得几乎听不清,“往西。”

“晋王府在东,大理寺在南,他怎么会往西走?”

“不、不知道,我们确实是见大人往西去了,我们也拦了,但他是执意要往西去。”另一个侍从禁不住颤声道,“许、许是喝多了,不认识路。”

萧皓眼神锐利地盯着那群前言不搭后语的侍从,他的性情本就严肃,不作表情时一整张脸冷酷无比,侍从们吓得快要掉眼泪,萧皓正要继续盘问,他身后的侍卫忽然惊讶地喊了一声,“大人!”萧皓闻声抬头看去,视线一停。

在凭空消失了一整个晚上后,李稚重新穿过庭院快步走进来,除身上换了一套没见过的衣服外,看上去全须全尾,萧皓原本要质问侍从的话咽了回去。

李稚对于他昨晚去哪里了这事绝口不提半个字,自回来起,他就一直心神不宁地坐在堂前,手抵着额头像是在沉思。萧皓问了两句没得到回答,虽然疑惑,但也没有继续追问,此时已过了午膳的点,他判断李稚没吃过东西,让厨房重新做了点吃食送过来。

李稚此刻哪里会有胃口,扫过那碗热腾腾的药膳,联想到昨晚一系列的事,他仿佛忽然想通了些什么,“这是什么?”

“药膳。”

“用什么做的?”

“董桢送来的宫廷补药。”

李稚伸手捞过那碗乳白色的汤水,却没有喝,思考了会儿,重新抬头示意萧皓,“找个大夫过来。”

萧皓不明白李稚此举何意,但仍是照他的吩咐去找了个大夫。没一会儿,御医便急匆匆赶了过来,萧皓顺便把做药膳的厨娘也喊了过来,事情顷刻水落石出。

厨娘从橱柜里取出那瓶名叫“梦华”的药,神情委屈万分,一遍遍地对着众人解释道:“我以为这是补身体的灵芝药粉,我也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我瞧这名字挺好的,熬汤时便往其中放了些,我真的不知这是宫廷秘药啊,我哪里有什么见识?萧大人给了我,我便忙不迭地拿来熬汤了,我哪里知道……”

李稚坐在案前一言不发地听着那厨娘哭天抢地,仔细看他的手其实有几分颤抖。

萧皓见厨娘手中端着那瓶药粉四处给众人展示,他发现自己记得这瓶药。当时他从小太监手中收过礼物时,那小太监专门将一只匣子郑重交给了他,对方用一种宫廷中人常用的委婉话术提点他,这盒中乃是真正的好东西,向来只有皇帝才能够享用,用来滋养身体,延年益寿,千金难求,最好是自留。他后来挑拣药材时,将丹药剔除出去,但想到小太监的话,仍然将这瓶药粉归到了补品中。

在太监的眼中,这种唯有皇帝才能够服食的珍贵丹药自然是无价之宝,正如书中所描写的神奇仙丹,吃了便能够精通造化,甚至能够长生不老,他们这些太监若是偷食,将要被处以最严酷的极刑,而能够让汪之令暗中私自收藏在府库中的,更是珍品中的极品,董桢毫无保留地将这一整瓶丹粉全都赠给了李稚,这手笔不可谓不大,他们强调这是好东西,倒也没出错。

萧皓让那委委屈屈的厨娘下去了,他向李稚交代清楚了原委,李稚一听见是他将那秘药亲手交给厨娘的,顿时扭头盯着他看。萧皓已经察觉到不对劲,问道:“这药有何不妥吗?”

李稚被他问得哽噎了。

李稚想了又想,最终只是说了一句“算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随着那瓶药粉的销毁,此事就此揭篇,

李稚明显是不想再提起这药粉之事,但可惜天不遂人愿,入夜后,大理寺两名官员匆忙赶过来,想让李稚批一封紧急文书,李稚直到这时才忽然发现自己丢了一样极为重要的东西。他立刻下令在屋中四处找了一遍,没有找见。

萧皓一推门进来就看见家中侍从连带着那两名大理寺的官员全在庭院中翻来覆去地找着什么,而李稚则是孤身一人坐在堂中,垂着双手,脸上映照着身旁不断跳动的烛火,神情说不上来的怪异。

萧皓问侍从:“丢了什么?”

旁边的侍从小声地提醒他,“官印。”

萧皓忽的没了声音,又看一眼不说话的李稚,转过身跟着那群大理寺官员一同在房间中找了起来。李稚死死拧着眉头,千言万语也无法描述出他此刻的复杂心境,心中早已经有了个八九不离十的揣测,忽然他刷一下站起身,抬腿大踏步往外走,颇有几分豁出去的觉悟。萧皓见状立刻带人跟上去。夜深人静的时刻,一大群人迎着冷风离开晋王府,杀向清凉台。

李稚再次来到了熟悉的府邸前,他停下脚步。

萧皓站在他的身后,抬头打量那块高悬头顶的匾额,他此刻才终于明白了,为何李稚提到昨晚的事情要再三缄默。盛京城的格局四四方方,长公主府往西乃是清凉台东,其中有一条府臣大街,乃是通往清凉台谢府的必经之路,李稚昨夜神志不清时,对侍从念着要回家,却不假思索地往西走,所有看似偶然的相遇,实则都是心之所向。

萧皓见李稚立在冷风中迟迟没有上前去敲门,他忽然抬腿步上台阶,抬手叩了下门。

不一会儿,侍卫提灯出来,对方看了眼外面的整齐景象,神情微变。

萧皓平铺直叙道:“转告谢中书,大理寺卿求见。”

那侍卫越过萧皓的肩膀,看向阶前沉默的李稚,他转身回去通报,过了约一刻钟,侍卫重新回来,神情也缓和许多,为他们将门打开,“我家大人有请。”

李稚与萧皓走了进去,在侍卫的引路下,一直来到了长厅中。檐下烛光闪烁,他在阶前停住脚步,望向那高堂中坐着的人。在李稚的记忆中,谢珩起居极有规律,这时辰照理说他早已经该歇下了,可看上去谢珩却并非是刚起,一个人在灯前下着棋。徐立春听见有人过来,默默收拾好棋盒,退到一旁。

谢珩望向站在门口的众人,打量了最前方的李稚一会儿,见他始终不说话,问道:“怎么了?”

李稚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喉咙中莫名发不出声音。一旁的萧皓看出李稚今天处处都颇为反常,他心中猜到恐怕是昨晚生了事,见李稚不说话,像是怕了对方,他直接对谢珩道:“还请谢中书将大理寺卿官印物归原主。”

李稚正斟酌着如何开口,听到这石破天惊的一句,猝不及防地看向身侧的萧皓,萧皓还要继续开口,却急忙被李稚拦下。

谢珩看着李稚,“你丢了官印?”

李稚沉默片刻,道:“我的官印不见了,许是落在了此处,还望谢中书能够行个方便,让我找一找。”

“记得丢哪里了吗?”

“或许是隐山居。”

谢珩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起了身。李稚站在原地片刻,终于也下定决心般跟了上去。即将步入内宅时,徐立春却客气地伸手拦下了萧皓,没有主人家的允许,谢府的内宅不可能任由外人随便出入,萧皓眉头一拧,自然不服,李稚怕节外生枝,回身吩咐萧皓等在原地,自己跟上谢珩继续往里走。

隐山居中,灯烛像是星火似的一盏盏点起来,廊桥上浮动着如水月光,一路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到了地方以后,谢珩先停下脚步。

李稚看了看他,从他的身侧走了进去,抬手揭开了月白的珠帘,极轻的哗啦一阵响动。

李稚一进去就闷头往床的方向走,谢珩看着他这熟练的动作,眼神若有所思。

李稚翻开床帐四处找了起来,没有,怎么会没有?他重新回忆了下,他的官印向来是随身携带,不该随便丢失,应该是解开衣服时落在了此处,但为什么找不到?谢珩必然没见过,否则他不会一言不发,难道是还在包裹在当时穿着的衣服中?他回身看向谢珩,“我……我当时身上穿着的衣服呢?”

谢珩看向侧居的方向。李稚立刻转身穿过中厅往右走,在推开门时,他的脚下忽然定住,眼前的画面令他当场愣住,“这……”当初他执意留宿在隐山居中,为了方便他起居,谢珩曾吩咐徐立春专门腾了一间屋子出来让他住下,他实在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谢珩并没有腾空这间屋子,房间中的摆设丝毫不变,甚至让他在推门而入的瞬间产生了一种自己仍然住在这儿的错觉。

窗户半开着,清澈的月光漏照进来,衣服整齐叠着收在木桌上。李稚慢慢走过去,伸手将其翻过来,刚翻了两下,他便忍不住猛地攥紧了手,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冲荡着本就不稳的心神。他用尽全力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翻了翻。

等他再次从侧居出来时,手中空空荡荡,显然仍是没找见,他却像是完全失去了继续寻找的心思,迅速道:“东西不在此处,深夜多有叨扰,我先行告辞了。”他说完直接转身往外走。

“李稚。”

李稚猛的停住了脚步,莫名战栗起来。

“你有话想要对我说吗?”

李稚竟是不敢回头,站了半晌才道:“我昨夜喝多了胡言乱语,多有冒犯失礼之处,实非我本意,还望谢大人能够见谅。”

谢珩望向李稚越来越僵硬的背影,视线最终落在李稚下意识握紧的拳头上。

身后没有再传来声音,终于,李稚道:“我先告辞了。”

谢珩没有继续喊住他,放他离开了,说离开并不准确,李稚实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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