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这些牲畜数以万计,浩浩荡荡,各种叫声叠在一起,场面堪称壮观。邺县的百姓们都跑过来围观,在后头捡着粪便。

运送牲畜来的亲兵喜气洋洋道:“闻公,这是将军令我们给您送来的战利品!”

元里心中喜悦,笑容满面,“你们将军赢了?”

亲兵点点头,又摇摇头,将草原上的事情告诉了元里。

楚贺潮带着骑兵深入草原数百里,击杀了一路所能遇见的匈奴散部,歼敌已有一万人,收获了足足五万头牲畜。楚贺潮派人将这些牲畜送到了后方,分别送到了北疆、幽州、并州和冀州。

“后面还有人继续送牲畜和匈奴俘虏回来,”亲兵道,“将军此时应该已经攻到匈奴王庭处了。”

元里眉目舒展,虽然楚贺潮没有回来,但这也是一个好消息。

他又细细询问楚贺潮可有受伤、前方伤病情况如何、粮草可够,亲兵一一答了。

送完了牲畜之后,楚贺潮的亲兵还要再回去。回去之前,他犹豫地道:“闻公,将军大人令我问您要一件东西。”

元里道:“什么东西?”

“您的贴身衣物,”亲兵黝黑的脸红了,“将军想要您一件贴身衣服,以解相思之情。”

元里:“……”

楚贺潮这绝对是故意在调笑他。

他面无表情片刻,忽然露出了笑,吩咐林田去拿了一个包裹递给了亲兵。

亲兵连忙接住,道谢后便匆匆离去。

之后的一个月,果然如亲兵所说的那样,不断有牛羊马送到冀州,数目足有七八万头。元里将羊马交给了手下放牧,牛则被他分给了自愿屯田的百姓。

在后方忙着春耕之时,楚贺潮已经与匈奴王庭打了起来。

呼延浑屠猝不及防,他的心神本就被草原上四方蛮族的纷争分走了一部分,没有料到楚贺潮竟然知晓王庭之所在,还会在初春之时便深入草原。

此时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兵力分散,马匹虚弱。匈奴仓促组织起来的抵抗楚贺潮的兵力几乎没有与其一战的力量,被楚贺潮一再击败。

匈奴王庭七万人,皆被歼灭。

匈奴大将、大都尉、当户和相国、小王均被俘虏,没有了战马,这些匈奴人好像陡然被戳破了凶猛的外壳,就连他们都有些恍惚,不敢相信这样被追着打的局面。

他们竟然……这么弱小吗?

中原人竟然能这么强吗?

匈奴人侵略中原时残暴无人性,烧杀抢掠无所不作,但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惨剧会有一天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他们被中原人打得狼狈逃窜,断臂残肢、惨叫咒骂,地位彻底颠倒。

匈奴人终于体会到了被他们无辜杀死的中原人的恐惧。

马匹饿得跑不动路,哪怕是逃也逃不过楚贺潮的军队。

浑身沾血的楚贺潮挥了挥大刀,刀上的血水顺着铁面流下,滴滴答答落在青草上。他平静的目光扫过一地的尸体、残破的营帐,最后看向逃跑的匈奴人,“吩咐下去,包围起匈奴人的后方,追击战可不好打。”

袁丛云立即应是。

楚贺潮扯唇笑了,手指抹掉脸上的血,“让兄弟们报一报先前的仇吧。”

鲜血染红了草皮,混入春雨汇聚的河流之中。

呼延浑屠在亲兵保护下突围出了包围圈,逃出王庭后便立即向左右贤王部发出了派兵支援的命令。

在逃跑的马匹上,他怒斥道:“为什么楚贺潮到了王庭还没有人告诉我他的行踪!”

部下惊慌失措,像每一个被匈奴侵犯时逃跑的中原人一样恐惧道:“不知道,我不知道……是楚贺潮!一定是楚贺潮杀了一路遇到的所有匈奴人,才没有活着的匈奴人前来禀报消息!”

但这个可能性只会让匈奴人更加胆寒。

此时在他们的眼里,楚贺潮无疑跟煞神一般可怖。

后方的军队还在紧追不放,大声嘲笑着匈奴单于,“快来看啊,匈奴单于也有被中原人杀得抱头逃窜的这一天吗?”

呼延浑屠只当没有听见,带领着部下往右贤王部逃。

左贤王虽也是他的儿子,但有个担任右将军的外祖父。他从来不会小看自己的兄弟和儿女们,从父亲呼延乌珠的身上,他也学到了绝不能对兄弟子女抱有希望。

如今王庭被破在即,他如果去找左贤王,也有被野心勃勃的儿子杀死夺取单于之位的可能性。但担任右贤王的长子老实愚笨,右贤王部的兵力可由他掌控。

但呼延浑屠没有想到,等他到达右贤王部时,竟然发现右贤王部也受到了袭击。

袭击他们的还是早已跟匈奴暗中联手的乌丸人!

“可恨的乌丸人!”呼延浑屠大怒,他的双目翻滚着骇人的怒火和冷静,“他们竟然背叛了我……”

从去年到现在,一件件事都脱离了呼延浑屠的掌控。

明明是他占据了优势,但忽然之间臣服于他的四方蛮族却有了纷争,在他处理四方蛮族之时,乌丸人却又背叛了他。

部下着急问道:“单于,我们该怎么办?”

呼延浑屠抛下脑中残酷的想法,很快就冷静了下来,“还能怎么办?逃,往北方逃。”

但逃之前,他也要带走右贤王部落的兵力和牲畜。

呼延浑屠沉思片刻,道:“你派人去找乌丸人的首领,就说我呼延浑屠求他一见。”

身为残暴的、强悍的匈奴单于,征服整个草原四方蛮族的王,呼延浑屠知道,尊严和脸面都可以抛弃。

只要活着,他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

璞延见到了呼延浑屠派来找他的人,得知呼延浑屠想见他一面后,璞延犹豫许久还是来了。

当然,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随身带着亲兵,又让三千士卒埋伏在身后,准备一举捉拿呼延浑屠讨好楚贺潮。

但让璞延没有想到的是,一见到他,呼延浑屠便极其谦卑地请求璞延饶他一命。

想当初,匈奴人击破了东胡,令东胡部众分散,其中一支便成了乌丸人。乌丸人还在草原上活动时,匈奴单于每年都要向乌丸征收牲畜、毛皮,要是不交就要把他们的妻子女儿抢走为奴婢。

乌丸人重视妻子,此举引起他们的不满,多次和匈奴发生冲突。他们两个部族之间的仇恨早已而来,只是在利益之下暂时联手而已。

看到呼延浑屠这么伏低做小,璞延不由得意自满非常,他也愿意多跟呼延浑屠说两句话了,“不是我不想放过你,呼延浑屠。但你要知道,我们乌丸人上一任的首领骨力赤就是因为不听楚贺潮的话才会被他给杀了。”

骨力赤死了?

呼延浑屠恍然大悟,他更加卑微地道,“璞延大人如果愿意放过我,我愿将右贤王部库中的金银财宝、皮革帐篷都送给大人。”

璞延哈哈大笑,“只要我能抓了你,再拿下右贤王部,我照样能有这些东西。”

眼见他目露凶光,呼延浑屠冷不丁说道:“如果匈奴当真被彻底歼灭,你以为乌丸人就能安享太平了吗?”

璞延不善地看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你们乌丸人迁入长城内久了,已经不把自己当做蛮族了,”呼延浑屠平静地道,“骨力赤还有几分戒心,可你已经被中原人驯化了。”

璞延大怒,拔刀就要砍他,“你——!”

呼延浑屠大声喝道:“璞延,你听我说完!”

在璞延被他呵斥所停手的一瞬间,呼延浑屠立刻道:“乌丸人即便在长城内待得再久,也是东胡人,与我们一样都被看作是草原上的蛮族。你以为楚贺潮杀了我们之后,还会留你们在幽州内活着吗?”

璞延皱起眉,缓缓放下了刀,“你这话是想要挑拨我们?”

“我只是告诉你,如果匈奴人死了,下一个就要轮到你们乌丸人了,”呼延浑屠双目一闪,低声道,“中原有一个成语叫唇亡齿寒。羊吃完了草也要被放牧人宰了卖人,天底下没有了违禁之人,自然就要衙门无用。你们乌丸人被北周收为臣子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们来讨伐我们匈奴,你忘了吗?如果我们匈奴死了,你觉得北周、觉得楚贺潮还会放过你吗?”

璞延一瞬间冷汗浮起,全身一个激灵。

他知道,呼延浑屠说的是对的。

只有外界还有匈奴这个威胁,他们乌丸人才能在北周内吃香的喝辣的。

呼延浑屠看出了璞延的动摇,他后退一步,竟然跪在了地上,声泪泣下地磕头请璞延饶他一命,“只要你放我一马,让我带走右贤王部的兵力和一部分的牲畜,我就会逃往漠北狼居胥山,在漠北建立新的匈奴王庭,而你璞延就是我们匈奴人的救命恩人。我呼延浑屠发誓,一旦缓过来有了余力,便为你所用,任凭你吩咐。”

呼延浑屠身后的部下们双眼充血,也一同耻辱地跪了下来。

璞延原地站了片刻,脚步终究移开,给呼延浑屠让开了一条路,“我给你一晚的时间,带着你的兵马和你能带的所有东西离开。但其他的匈奴人你要给我留下,我得给楚贺潮一个交代。等楚贺潮追来之后,我会做做样子追杀你们,能不能逃走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呼延浑屠额头贴在青草上,露出一个无人看见的细微的冷笑,“多谢璞延大人。”

当天晚上,璞延糊弄住了达旦的儿子,偷偷让呼延浑屠进了右贤王部。

楚贺潮在身后穷追不舍,呼延浑屠不敢多待。他用最快的速度整合了右贤王的兵力,将牲畜绑起带走。但即使如此,次日天还未亮,楚贺潮就赶来了。

呼延浑屠当即放弃剩下的东西,下令道:“走!”

他的儿子右贤王在亲兵的保护下上了马,心惊胆战地跟着呼延浑屠逃亡。

璞延果然像是之前说好的那样,装模作样地同楚贺潮请示去追杀匈奴。

楚贺潮看着远处的匈奴军队,收回眼睛放在了璞延的身上。他双眼微眯,幽深至极,“呼延浑屠怎么会带走右贤王部如此多的兵力?”

璞延在他的注视下心脏怦怦乱跳,他手脚发麻,只觉得楚贺潮的双眼像是豺狼虎豹一般吓人,下意识地低下双眼道:“呼延浑屠与右贤王里应外合,我们两万骑兵终究没有防住,才中了呼延浑屠的阴谋。”

楚贺潮没有说话。

明明只过去了几瞬而已,璞延却觉得犹如了一年。他额头的冷汗冒出,余光往旁边一瞥,达旦的儿子也被吓得脸色煞白。

空气静默,无人敢说话。楚贺潮带着皮手套的修长手指轻轻敲了两下马鞭,再次往远方看去,终于开口道:“准你们去追杀呼延浑屠,戴罪立功。”

璞延同达旦的儿子同时松了一口气,两人一起谢恩,连忙带兵前去追击呼延浑屠。

楚贺潮耐心地等待着,等着乌丸人全部动起来后,他才轻轻踢了踢马腹,“走。”

大军紧跟而去。

璞延也听到了后方传来的声响,往后一看,楚贺潮亲自带人追上来了。

他表情狰狞一瞬,知道自己不能太过轻易就放走呼延浑屠了。

就匈奴人这饿马的速度,他们不追上去都不好说。

至少要和呼延浑屠交个手,再杀死一部分的匈奴人,这样才能应付过去楚贺潮。

璞延给身边人使了一个眼色。

楚贺潮放慢了速度。

相比起前面的匈奴人和乌丸人,他随意得像是外出踏青,等到乌丸人和匈奴人交上手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璞延双目一亮,趁机放缓了攻势,让匈奴人趁乱离开。

达旦的儿子不明所以,呵斥道:“璞延大人,你干什么!”

璞延冷哼一声,低声道:“你要是不想让咱们乌丸人跟匈奴人一样,那就闭嘴听我的话!”

说罢,他便三言两语将呼延浑屠所说的要害告知了达旦儿子。

达旦儿子一惊,也不敢多说,听从璞延的命令放缓了对匈奴人的攻势。

呼延浑屠等跑远了后,隔着兵马回头看了璞延一眼,点头致意。又目光抬起,看向了乌丸人身后的楚贺潮。

早晚有一日,他会重新回来……

但等看清楚贺潮军队的动作之后,呼延浑屠的想法骤然停下。他瞳孔一震,呼吸变得急促,随后立刻转过身,厉声道:“抛下牲畜,快走,快!”

右贤王从来没见过他的父亲如此惊慌的样子,哪怕是被赶出王庭,呼延浑屠都能在夜里在饿狼搏斗。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才会露出如此胆寒的一面?

右贤王既害怕又忍不住好奇,他也往后方看了一眼。

这一眼,他就愣住了。

璞延和达旦儿子两人眼看匈奴跑远了之后,皆松了一口气。两人转身就去跟楚贺潮请罪,借此给匈奴拖延逃离时间。但快要靠近楚贺潮时,楚贺潮军队中的士卒忽然上前一步,训练有素地掏出了弓箭。

千百支弓箭拉满,弓箭端反着森冷寒光,对准的却不是匈奴,而是骑马靠近的乌丸人。

璞延二人全身僵硬,瞪大眼睛,呼吸几乎停了。

楚贺潮骑马立于弓兵之后,他淡淡地看着璞延等人,挥手道:“放箭。”

凌厉的破空声好似炸起的爆竹,万箭齐发,直冲乌丸人而去。

这弓箭密密麻麻,竟像是一片阴云一般越来越近。璞延眼中的弓箭影子离他越来越近,耳边就能听到破空而来的声音。

他张张嘴,想质问楚贺潮一句“为什么”,但话还没说出口,那弓箭已经射中了他。

璞延眼前一片发昏,他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音,不甘又绝望地摔倒在地。

楚贺潮……!

楚贺潮看着大乱一团的乌丸人,侧头跟袁丛云道:“给你立功的机会,去吧,把呼延浑屠的尸首给我带来。”

袁丛云精神抖擞地道:“是!”

他立刻带兵前去追杀呼延浑屠。

扔掉了牲畜和多余的辎重后,呼延浑屠逃亡的速度快了很多。但再快也逃不过用精粮喂养了一个冬季的马匹,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就被袁丛云带兵追上。

呼延浑屠狠心舍弃了一部分兵力,令他们以死御敌,拖延袁丛云追杀的脚步。

就这样一路逃,一路追,匈奴人损耗了三万的兵力,他们足足行进了一千里,周围的草原已经隐隐裸露黄沙,呼延浑屠军队中的马匹再也跑不动,一个接一个摔倒在地口吐白沫。

呼延浑屠胯下的马匹倒下的时候,他疲惫不堪,没有反应过来。还好他及时往前一滚,才避免了被摔断脖子的悲剧。

残阳西下,黄昏笼罩。呼延浑屠满脸都是沙子,他倒在地上望着天际,升起英雄末路的悲壮。

这一生里,呼延浑屠面对过许多敌人。父亲,兄弟,属下,男人,女人……他在黄沙之中忍饥挨饿,在繁星满天的草原上征服过四方蛮族,看过了群马奔腾、鹰击长空,也看过烈火漫天牲畜逃亡……

他不甘心死在这里。

呼延浑屠深呼吸一口气,在亲兵搀扶之下起身,回头看向后方与袁丛云交战的士兵。

他这辈子面对许多次生死之危,这不是第一次,但也不应该是最后一次。

呼延浑屠缓缓道:“将余下兵力三分,等黑夜一来,就往东、北、西三方而去,迷惑中原人的眼睛,让他们无法分清我往哪处逃往。”

说罢,他看向右贤王,沉默片刻,道:“你要与我分开逃亡,若是我不幸被中原人追上,你定要想尽办法逃走,往漠北逃,去漠北建立新的王庭,好好带着残兵休养生息,等百年后再让你的子孙为我报仇。”

右贤王双目含泪,“父亲……”

呼延浑屠抬起手制止道:“事不宜迟,赶紧按我的命令做。将跑不动的马匹尽数屠戮,还能跑动的让其休息片刻,决不能给中原人留一只马匹!”

部下沉声道:“是!”

天色很快暗了下去。

抵御袁丛云的兵马也死伤殆尽。

呼延浑屠的马匹不够了,许多士兵都被抛下拖延袁丛云,但没有战马的匈奴人抵御不了铁骑,袁丛云很快便继续追上。

一路追,袁丛云也看到了一路被砍死的马匹,他心疼地叹了口气。

等与呼延浑屠越来越近之时,他便看到呼延浑屠的部队分为三支,各往一个方向逃了。

袁丛云摇摇头,“垂死挣扎而已。”

说完,他也下令将军队三分,各往一个方向追去。

*

楚贺潮杀完了乌丸骑兵两万人,没留一个俘虏。

右贤王部的匈奴百姓他倒是没杀,而是将其俘虏了起来,随后便驻扎在右贤王部中静候袁丛云消息。

五日后,袁丛云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他面色虽有些长途奔袭的疲惫,但却神采奕奕,好似喝多了酒一样亢奋。袁丛云一手提着呼延浑屠的头颅,一手将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右贤王推到了楚贺潮面前跪下,响亮地道:“将军,属下幸不辱命!”

楚贺潮接过头颅看了一眼,确定了此人确实就是呼延浑屠,他终于扯唇大笑道:“好!记你一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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