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这些人早已从商户的口中得知幽州的变化,但真正看到脚下平整的道路和安居乐业的百姓时,还是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刚刚来到幽州,元里就得到了消息。他派了亲兵中能力出众的两个幽州本地人——孔然、顾越二人前去迎接这些大儒名士,并带着这些人在来到蓟县之前先去看一看幽州内几处有名的景色。

趁着这个时间差,元里迅速开始安排灯会。

早在一个月前,元里就令人在每次集市之日宣扬蓟县五月中旬要办个花灯节的事。这是蓟县第一次办花灯节,必须要办得热闹起来,百姓们都要过来捧场游玩才好。

也让这些南方人好好看一看幽州与外界的差别。

外头暗流涌动,幽州内的百姓却活得安稳,甚至还有这般繁华的灯会,不正含蓄地表明幽州的实力吗?

花灯好学又容易上手,得知官府在收购花灯之后,许多百姓便用草木编制了一个个花灯,用以挣些闲钱。

做好的花灯逐渐摆在了集市之上,无论是房屋下、道路旁、河流边……到处都有花灯的影子。

百姓对此都很兴奋,彼此见面交谈时的话都是:“你做花灯了吗?”“花灯节你可带着孩子去?”……

许多对灯会感兴趣的商人在大集之后也没离开,而是找了个地方暂住,等着花灯节开始。

元颂很快就来跟元里道:“蓟县应当再扩建一番了。赶来蓟县居住的百姓越来越多,如果再不扩建,蓟县就住不下人了。”

元里当即应好,并让元颂做主就好。

元颂心情很好,笑着道:“广阳郡内的百姓越来越多了,想必今明两年的收成定当很好。”

那当然是肯定的。

元里把去年雪灾后涌入幽州的那五十万灾民分到了幽州内的各地郡县之中,给他们分配了荒田耕种。并州内的难民也分到了田地,黄龙起义军祸害了当地许多豪强地主,白白让元里他们占得了便宜,不用自己对豪强地主动手,就能获得豪强地主手里数以万计的良田。

为什么北周政府收来的税收越来越低?正是因为这一个个豪强地主、门阀世家,无论拎出哪一个,都占有了无数的良田土地和佃户,活活就是一个个小国土的皇帝。

所以普通百姓才吃不上饭,所以起义军只要打下一个豪强地主,就好似打穿了老鼠窝,能获得供他们持续发展的战利品。

如今的幽州、并州两地已经没了这样的豪强地主,土地都被牢牢地攥在元里的手里,粮食产量自然会一年比一年高。

元里真的不缺地,他缺的是种地的百姓。

但快了……很快了,这几个月里,逃往幽州的百姓越来越多,并州的情况也逐渐稳定,元里相信到今年年底,幽州的百姓数量将会翻上一倍。

他也打算在今年秋季再招新兵了。

灯会定在了五月十五这一日。

这一日既不是什么传统佳节,也没什么说处,元里便把这一日定为幽州内一年一度的花灯节,扯的由头便是庆贺去年秋季的大丰收,以此来盼望今年秋也能获得一个大丰收。

因此,这花灯会便被叫做了“盼丰节”。

盼丰节前日,孔然、顾越二人带着南方来的大儒名士终于来到了蓟县。

元里亲自迎接了他们,又准备了宴会同他们饮酒作乐,在宴席上,不经意地提起了明日将会举办的“盼丰节”,让这些大儒名士可以去玩乐一番。

能愿意不远千里赶来幽州的人,要么是对元里和楚贺潮极其好奇的人,要么是对幽州好奇的人。他们欣然应下,第二日傍晚时分,果然前去参与了灯会。

本来,这些大儒名士并没有对这个听都没听过的“盼丰节”抱有多少期待,毕竟比起繁华,偏远荒凉的幽州怎能比得过扬州、徐州等地?

但亲眼看到时,却是大吃一惊!

热闹,这太热闹了,竟不比上元灯节逊色多少!

还未走进集市,入眼便是四处亮起的花灯,花灯形色各异,斜晖交映,缤纷多彩。

两旁的摊子数不胜数,令人眼花缭乱。还有不少卖面具的摊子,这是给害羞的姑娘和郎君准备的东西。

街道上,不知从何处悠悠飘来的浓郁香味更是让还未用过晚膳的人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

更让他们为之侧目的是街道上的人群。

十里长街,灯火鲜艳。百姓们时不时在花灯面前驻足,其中男女老幼皆有,人声鼎沸。他们的衣衫带有补丁,脚上还穿着简陋的草鞋,但面色在花灯映照下红润无比,带着安然富足的神情。

恍惚间,这些名士大儒还以为自己看到了盛世之景。

这些百姓,一看便知道他们过得极其安稳。

这当真还是流放犯罪之徒的幽州吗?

他们忡愣了一会儿,才抬步往街道中走去。等走进去一看,眼睛更是不够用了。

有许许多多他们在南方从未见过的东西琳琅满目的摆着,还有胡人传入的器具。走着走着,钱便一点点掏了出去,身后仆从抱着的东西越来越多。

等跟随着香味走到食市之中时,这些见多识广的名士大儒们也不由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色。

这、这都是什么吃食?

怎么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

北周如今的饮食太过匮乏,只有蒸、煮、炖、烤几种手段,即便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子弟也从没见过这里的食物,一时既是惊奇又是羞愧。

他们不得不跟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夫俗子一般,不停地问:“这是什么?”、“这又是何物?”、“这是用何东西所制,又该如何吃?”

等从食市出来后,这些大儒名士也没逃过同崔言一般的命运,都吃得有点反胃难受,脸上隐隐透着青色。

陪同他们游玩的正是郭茂和汪二两人,郭茂一看他们脸色便知道他们这是吃多了,只是端着礼仪姿态,并没有说出这等丢脸的事。郭茂心中好笑,贴心地示意汪二放慢脚步,给他们缓一缓的时间。

夜色更深,花灯如落星,掩盖了明月光辉。

盼丰节三日乃是彻夜狂欢,越是晚间越是热闹,商户叫卖声与玩乐之声闹闹哄哄。

元里也去凑了凑热闹。

人群拥挤,楚贺潮隔着衣服攥着他的手臂,就怕他走散了。

人太多,楚贺潮长得又人高马大,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总是会多看楚贺潮几眼,再看看一旁的元里几眼。没走多久,元里余光一瞥,就看到楚贺潮满脸不耐,浓眉沉沉压着。

元里便买了两个面具,自己和他一人一个。

戴面具也阻挡不了拥挤的人群,元里逛完了一条街就没往下逛了,他买了根自己人做的糖葫芦,跟楚贺潮往河道旁走,慢慢悠悠地散着步。

河边也有三三两两的人站着赏水赏月,天色昏暗,看不出众人模样,隐隐勾勒出几道剪影,足以入画。

楚贺潮抓住元里走到河边一颗郁郁葱葱的垂柳边,柳枝跟帘子似的挡在他们身边,隔绝出了一个无人窥探的空间。

水波偶然闪过,河面上的花灯晃荡飘着。

楚贺潮跟他吃着同一根糖葫芦,糖葫芦的外壳是用蔗糖做的,也就元里能拿出足够的蔗糖来做这种小吃了。吃进嘴里甜得发腻,元里一颗楚贺潮一颗,糖葫芦酸甜的味儿在鼻尖弥漫。

吃到一个酸的,元里差点掉了牙,“好酸啊。”

楚贺潮笑他,笑完道:“不能吃就吐出来。”

元里硬是给吃下肚了,酸得眼冒泪花,“不能浪费。”

楚贺潮一看他这模样就浑身燥热,厚着脸皮骗媳妇,“我嘴里这颗甜,你试试?”

“楚辞野,”元里道,“你好不要脸啊。”

等吃完嘴里这颗,还剩最后一颗,元里不敢尝试了,让给楚贺潮来吃。

楚贺潮说不吃,“除非你亲我一口。”

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柳枝更是将声音掩饰得琐碎。但熟悉他们的人却能从这模糊的声音和身形中隐约猜出他们是谁。

杨忠发不敢置信地看着柳枝里的这两人。

刚刚走过来时,他便觉得这二人身形有些熟悉。正想去打声招呼,谁知道听到的话却让他心惊胆战。

冷意从脚底窜到头顶,杨忠发甚至觉得是自己听错了看错了,这怎么可能是将军和元大人呢?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怎么就、这两人怎么能……

楚贺潮和元里怎么就——

这怎么可能是他们啊!

“爹——”岸边传来幼子稚嫩的声音,告诉杨忠发这一切都不是做梦,“你给我捞到荷花灯了吗?”

垂柳下,元里和楚贺潮也听出了这是宣儿的声音。

他们一愣,往旁边一看,便看到了忡愣在柳树不远处的杨忠发。

元里的心猛地一跳。

他咽了咽口水,跟着楚贺潮从垂柳中走了出来,花灯微弱的光芒在他们二人的脸上一瞬即逝,杨忠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先前抱有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没了。

宣儿:“爹?”

杨忠发手一抖,立刻道:“让仆人带你回去,爹回头给你把灯带回去!”

“可是,爹……”

杨忠发吼道:“快回去!”

宣儿茫然地被仆人抱走了。

杨忠发的手都在发抖,勉强露出一抹笑,“将军,大人,你们在这做什么?”

楚贺潮将元里拽到身后,深深看着杨忠发,“你都看到了。”

杨忠发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他嘴皮子直哆嗦,“……将军,你怎能、你怎能这么做……你和元大人可是叔嫂,是叔嫂啊!”

楚贺潮道:“是假的叔嫂。”

“那也是叔嫂!”杨忠发忽然暴跳如雷,但还是紧紧压低着声音,唯恐被其他人听去他们的对话,“将军,你是想被万人叱骂吗!呼延乌珠曾经怎么骂你的你忘了吗!元大人是你嫂子啊——夺嫂之事,你怎么能干!你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小阁老,对得起死去的楚王与王妃!楚贺潮,你不要让我觉得是你是狼心狗肺之人!”

杨忠发知道他说的这些话会伤到楚贺潮,但他还是咬牙说了,这样的事必须狠狠一刀斩断,趁还没有人发现赶快了断!

楚贺潮胸膛剧烈起伏,唇角紧抿,泛着铁青。

他还没愈合好的伤口血淋淋地再次被杨忠发扒了出来。

心绪翻滚着,他眼中有东西沉沉浮浮,痛苦、隐忍,面色最终变得平静。

“你说得对,我是狼心狗肺之人,”楚贺潮淡淡地道,“历史上夺嫂之人何多,多我一个也不多。”

杨忠发气的青筋绽开,“将军!”

“够了,杨大人!”元里往前走了一步,神色已然变得很是冷静,“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随我们前去楚王府。”

杨忠发只好忍下,跟着他们往楚王府而去。

在路上,他看着元里冷静的模样,心中忧虑更深。

元里今年才二十一岁,二十一岁啊。

他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年轻人心思不定,他还从未接触女人。元里当真能和楚贺潮走下去吗?将军如此坚决,但元里却如此冷静理智,他当真喜欢将军吗?

杨忠发只觉得眼前是一条黑黝黝的迷道,他全然看不到楚贺潮和元里的未来。

回到楚王府后,三人在书房里静坐着。仆人点上灯送上三杯茶后便走了出去,紧紧关上了门。

无人说话,茶叶缓缓沉在了杯底。

元里闭着眼睛,平息着听到杨忠发叱骂楚贺潮狼心狗肺时升起的怒火。

“你们……在一块多久了?”杨忠发最终问道。

楚贺潮的神情隐匿于阴影之中,下颔被灯火勾勒得冷酷,他道:“两年。”

“两年,你们竟然已经在一块了两年,”杨忠发抹了抹脸,苦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曾经觉得不对的一幕幕浮现在脑子里,原来从他们去莽山请崔言遇见崔家女开始便有了种种苗头,只是杨忠发自欺欺人,下意识觉得将军和大人不可能而已。

对啊,怎么可能呢?

可是他们当真混在了一起。

“趁如今无人发现,你们赶紧了断了,”杨忠发看向元里,“元大人,您一向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您不可能不知道你们在一起后被人发现的后果。”

楚贺潮皱眉,手紧紧按着扶手,冷笑着道:“你有话对着我说,跟他说什么。”

杨忠发顶着他吃人的神色,如同没有听见,还是定定地看着元里。

元里睁开眼,道:“我知道是什么后果。”

杨忠发沉声道:“您还年轻,家里还有爹娘,前途不可限量,末将劝您到此为止便好。”

楚贺潮勃然大怒,“蹭”地站起身,“杨忠发——!”

杨忠发抬头,看着楚贺潮。老将脸上的横肉哆嗦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我杨忠发就算死在这里,也要劝你们就此了断,也要说完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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