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元里喜滋滋地冒着夜色赶到了养畜场。

在刚刚得到《母猪的产后护理》的时候,元里就想实践书里的知识了。终于从春天等到了冬天,他可算是等到机会了。

元里从来没给母猪接生过崽,这会儿的心情就跟第一次站在产房门口的蠢爸爸一样,又好奇又紧张。

养畜场的猪圈里已经按元里之前的吩咐打扫过了一遍。

脏东西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也用热水尽力消过了毒。地上重新铺了一层干净的稻草,周围点了蜡烛,昏黄的灯光营造出温暖安全的环境,会给即将生产的母猪舒适的感觉。

猪圈建的并不高大,因为是冬季,矮小密集的猪圈更能聚起温度,不会让猪受冻生病。

元里钻进猪圈,就见到大着肚子的母猪难受地蜷缩在墙角,看见人进来后动也不动,只有眼睛转了几圈,看着很是虚弱。

在养猪场工作的伤兵都没有条件养过猪,也不知道怎么帮母猪接生,知道元里要来给他们做示范后,他们选出了十几个记性好的人来跟元里学着怎么帮母猪下崽。

伤兵们的神色一个比一个认真,恨不得蹲在元里身边观察他每一个动作。

对他们来说,养猪就是他们以后赖以为生的活计,连元公子都会,他们怎么可以不会?难不成以后每次都要劳烦元公子做这种活吗?

实际上也是第一次给猪接生的元里被看得很紧张,他反复在脑海里过了几遍理论知识,转头问道:“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赵营连忙点点头,解开一个包袱,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拿出来。

麻袋、毛巾、锋利的匕首。

东西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匕首专门用热水烫了许久,摸上去还有温热。

其实除了这些,书里还提到要有消毒液和碘酒。

但因为硬件条件跟不上,元里只能在工具的干净上多努力努力了。

检查了一遍东西后,元里点了点头,深吸口气,道:“母猪分娩多在夜间,应当要快了。”

等待母猪分娩的时候,元里因为太紧张还去外面透了透气。夜里的雪还在下着,但今夜已经小了许多。

他呼吸了几下冬日冷冽的空气。

别紧张,手别抖。元里,时刻记住你可是专业的。

半个时辰后,母猪开始发力了。

母猪生产时,第一头猪崽最难生产,生的时候只能靠母猪自己努力,等猪崽生出来后,元里立刻双手托起猪崽,给猪崽清理口中和鼻子周围的粘液,这是为了防止小猪崽被粘液堵住口鼻窒息而亡。猪崽身上的粘液也需要用麻袋或者毛巾擦干净,以免冬日冷夜,猪崽受冻。

要说考验技术的地方,只有断脐带这一块。元里小心翼翼地弄完第一只猪崽后,之后就有了经验,处理猪崽的速度越来越快。

大约过了一个半时辰,母猪排出了胎衣,这就彻底完事了。

元里又如法炮制了其它几头要生产的母猪,伤兵也看明白了。忙了大半夜,元里热出了一头的汗,看他忙的人也出了一头的汗。

出来洗手后,元里问伤兵们,“看清楚了吗?”

伤兵们都点了点头,很有信心地道:“元公子放心,我们都看清楚了。”

说完,他们又忍不住心中敬佩,夸了元里好几句。

元里很有大将之风,淡定笑着道:“这段时间一直会有母猪到预产期,你们自己试一试能不能上手。这几天我也会在养猪场看着,有不懂的尽管来找我。”

伤兵们感激地连连点头。

第二日,元里起了一个大早,去看他昨晚上亲手接生的猪崽。

三头母猪一共生了有三十二头猪崽。里头有十一头是母猪,二十一头公猪。

这个比例一眼就能看出母猪的金贵了。

不过公猪元里也很喜欢。

元里用欣慰的目光看着这些公猪,已经想到一个月后该怎么阉割它们了。

之后十来天,八百只母猪陆陆续续到了预产期。

养猪场晚上的蜡烛亮了一夜又一夜,很快,小猪崽细弱的叫声就遍布了整个养猪场内。

但也并不是一切顺利,因为天气过于寒冷,有些猪崽刚刚出生一天就会被冻死。还有些则更加离谱,是被母猪活生生的给吃了。

这可心疼死养猪场的伤兵了,各个白天黑夜看的更加严实,生怕哪只小猪又没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伤兵们很快适应了母猪和小猪崽的各种突发状况,做得比元里想象中的还要更好。

十二月十日这一天,元里正在巡视养猪场,正微笑着看着白嫩嫩的小猪崽时,便得到了一个消息——白米众俘虏当中有异动。

有俘虏闹事杀人了,还有一些俘虏想要趁乱逃跑。

元里皱眉,当即派出亲兵前去镇压,自己也跟着去看了看。

到了地方后,亲兵已经包围了整个场地。但和白米众两万俘虏相比,一千骑兵看着就过于单薄,元里心怕不够,又让人叫来了驻守在蓟县的五千士卒。

闹事的是几十个突然暴起的年轻人,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藏了块石头带在身上,顷刻间砸死了几十个俘虏。

元里让亲兵将这些人抓住压在眼前,沉声问:“是谁指派你们做这种事的?”

这些时日,元里只让白米众做一些修路建设的活计,也没缺他们吃喝和住处。可以说在他这里,白米众能过上比造反前更加稳定踏实的平静生活,所以一直到现在,俘虏们心中也很满足,从未没想过闹事。

元里不相信这么巧,同一天,同一时刻,这一群人一起闹事杀死了几十个人,还妄图在混乱的时候逃走。

几十个年轻人低着头咬着牙,一副铁了心不打算开口的样子。还有人狠狠朝元里吐了口唾沫。

亲兵猛地把这些人踹在了地上,又狠狠拽起来,威胁道:“对大人恭敬点。”

元里面色平静,“我再问一次,是谁指使你们做的这种事?”

这句话问完,这些人还是没有一个人开口。但有人已经感到害怕,身子开始微微瑟缩了。

元里淡淡笑了笑,直接道:“来人。”

邬恺汪二站了出来。

元里道:“将他们在这里就地格杀。”

两人抱拳应是,随即便拿着刀上前。

看到他们提刀过来,这些人惊恐地瞪大眼,没有想到元里竟然问了两句没问出来就要杀了他们!

邬恺和汪二毫不废话,动作也不拖泥带水,一一斩杀了这些俘虏。当第一个头颅落在地上时,剩下的人猛地叫喊挣扎了起来,甚至怕得尿了裤子,让压着他们的亲兵都有些受不了地皱起了眉。

身后围观的两万白米众被勒令看着这一幕,以此来杀鸡儆猴。

他们虽然害怕,但比起害怕,更加愤怒于这些闹事的人。

他们对现在有吃有喝有衣穿的日子很是知足,这些人却非要闹出事情,如果连累他们被迁怒,他们当真是要恨死这些人了。

元里静静地看着闹事的这几十个人一个个死在刀下。

终于,有人扛不住死亡的威胁,涕泪满面地大声道:“是李岩!是李岩让我们杀人闹事,他说可以带我们逃走,给我们荣华富贵!”

李岩?

陌生的名字让元里皱起了眉,他又问:“李岩是谁?”

“李岩……”回答地却是身后站着的脸色煞白的詹少宁,“元里,我认识他。”

元里扭头看他,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胸口快速地跳动了两下。

他快步走到詹少宁面前,没了笑颜的脸上露出几分锋芒,厉声道:“李岩是你带来幽州的那五十部曲之一?”

詹少宁从来没见过元里这么正言厉色的模样,他心头有些慌,嘴唇翕张几下,使劲点了点头,“没错,就是我带来的旧部之一。但元里,你相信我,我从来没让李岩来干这种事。我没必要挑起他们之间的动乱啊!你快问问他们究竟是哪个李岩,如果只是同名同姓而已呢?”

“我认识的那个李岩,没道理做出这种事……”

元里呼吸都重了起来,他转头看向赵营,“快回府。”

赵营一愣,“主公?”

“快回府,”元里提高声音,重复道,“去看肖策如今在哪!”

他此时的表情太吓人了,赵营问都不敢问,转身就往后跑。因为动作太快,差点脚步一歪滑在地上。

但没跑几步,他就震惊地看着东边的天空。

元里也察觉到了不对,他抬起了头,下一瞬瞳孔紧缩。

黑色浓烟滚滚,火星子带着灰尘四溅。

东边燃起了大火。

那是楚王府的位置。

不妙。

元里眼皮跳了又跳。

下一瞬,路边有人影快速接近。元里定睛一看,原来是林田狼狈地驾马而来。林田浑身黑灰,见到元里便眼前一亮,大声道:“主公,不好了,王府后院着火了!”

元里顷刻间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正要走过去,又有一个人在林田后面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正是一脸慌张的郭林。郭林甚至没闲心去看其他人如何,直接飞扑到元里面前跪下,哽咽地道:“主公,香皂坊被烧了,烧火的正是咱们坊里三个工匠。等我查到他们时,他们已经不知所踪,连同家眷都已消失不见。”

元里喉结滚了滚,想说“你再说一遍”,话没问出口,他却知道无需再问了。

他看着东边的黑烟,看着郭林脸上惶恐的泪水。元里说不出他此刻是什么感觉,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狼狈的。

重活十八年,样样都掌控于股掌之中,唯独今天狠狠翻了一个跟头。

工匠跑了,香皂配方自然也保不住了。

他闭了闭眼,问道:“可有人受伤?”

郭林眼中一热,“救火的伤兵受了一些烫伤,但所幸无人身亡。只是最新做出的那一批香皂,全都……被烧化了。”

元里苦笑,“没人伤亡就好。”

他不再停留,当即带着一千亲兵和五千步兵赶回楚王府救火。

楚王府内已经凌乱不堪,刘骥辛染了一鼻子灰地在指挥着仆人扑火,正焦头烂额,瞧见元里来了之后猛地松了一口气,他跑过来低声道:“主公,肖策跑了。”

元里一顿:“我知道了。”

刘骥辛三言两语同他说明了缘由。

火势是从肖策房间里燃起来的,被元里派去盯着肖策的人看见着火之后便慌了,连忙去通知了林田,等林田反应过来时,肖策已经不见,火势却变得更大。

士兵急忙找一切能盛水的器具救着水,滔天大火的火光映在元里的脸上,照亮了元里眼底的茫然、无措和怒火。

这些东西逐渐沉淀下去,凝成强硬的冷意。

元里能够想明白肖策在想什么。

楚贺潮斩首匈奴单于,那就意味着边疆会有几年的平静,楚贺潮便会回来蓟县。而一旦楚贺潮回来了,肖策想弄些手脚就更难了。

所以年前,所有人放松警惕的这段时间,便是他最容易动手的时间。

肖策让白米众内发生异动,吸引走元里和兵力,趁机逃走引发大火,并烧了香皂坊带走价值万千会造香皂的匠人。

等元里发现他逃走之后,也无法派出兵力阻拦他,因为此刻最重要的是灭火。

天干气躁,楚王府若是灭不了火,甚至可能烧完一整条街。

所以肖策可以堂而皇之地逃走。

元里还是小看了他。

火光下,还未立冠的少年郎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烈火在他脸庞上打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他以为弄断了肖策的一双腿,只要肖策以后安静地躺在床上,他就可以放肖策一条生路。

可他忘了,人心不可测。

肖策并不甘心就这么躺在床上度过下半生。

元里想起了刘骥辛曾经跟他说过的话,让他杀了肖策。

他在心中想。

我错了吗?

是因为我没有提前杀死他,所以导致了这一场灾难吗?

元里沉默地站着。

火星子飞到了他的手上,带来了一触即离几乎没有任何感觉的炙热痛感。

许多人将元里护在身后,惶恐大火波及了元里。

元里抬眸,看着剧烈燃烧着的火苗。

他想,我没有错。

我并不后悔当初没有选择听刘骥辛的话杀死他。

我只是后悔为什么在察觉他的危险后,只是弄断了他的双腿,而不是杀了他。

明明。

明明如果我想的话,有许多种不露声色就能杀了他的办法。

元里闭了闭眼。

呼吸有些急促,难闻的焦味充斥在他的鼻端。

楚王府外面,许多百姓也被大火吸引了出来。因为元里先前所做的杀猪和剿匪一事,他们对元里很是爱戴。瞧见如此大火之后也连忙端出家中仅存的木桶木盆,急匆匆地赶过来一起灭火。

曾经有幸和元里说过话的百姓们大着胆子安慰道:“刺史大人,咱们帮你一起灭火,很快就能灭下去了!”

看着刺史大人年轻到有些像家中子侄辈的模样,其他百姓也连忙插话,“对对对,已经灭了不少了。”

“刺史大人别担心!”

刘骥辛也害怕元里此刻的一言不发,他轻声道:“主公,这错不在你。”

元里终于动了,他一言不发地上前,拿起一个木桶灌水往大火上浇去。

嘈杂的声响下,元里表现得很冷静。

是啊,这错不在他。

仁慈并没有错。

但错就错在,不应该对祸患而仁慈。

被火烧的王府、香皂坊,逃跑的匠人和白米众中被砸死的几十个人,处死的几十个人。

本来可以没有这件事。

可过多的仁慈,便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元里抓紧了木桶,眼神幽幽。

他好像又想明白一些事了。

*

蓟县外。

楚贺潮带着几百士兵正往蓟县赶去。

天色已然暗下。

在路上,他们遇见了同样行色匆匆的一批人。

楚贺潮余光随意看了这行人一眼。

这行人乘坐了四辆马车,护卫骑马护在马匹周围。护卫脸上的神色警惕慌张,瞧见楚贺潮众人之后更是立刻低下了头。

马车各个被捂得严严实实,当马车从楚贺潮身边经过时,楚贺潮闻到了淡淡的药味和一股子不算轻的焦味。

他不怎么在意地收回了眼睛,漫不经心地驾马而去。

护在马车旁的护卫李岩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额角已经流下了冷汗。

正在此时,楚贺潮却突然勒住马回身看着他们,冷声道:“停下。”

李岩心中猛地一跳,和马车一起停了下来。

楚贺潮牵着马再次走到了马车旁,马蹄声让车内的人惴惴不安。忽然,头一辆马车里探出了个人。此人胡子拉碴,面容精瘦却憔悴,看着一副重病未愈的模样,“敢问大人有何事?”

楚贺潮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人,“你们是从蓟县出来的?”

肖策面无异色,“是。”

“这么晚了,城门都应当封了,”楚贺潮淡淡道,“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肖策背后升起了冷汗。

他不认识楚贺潮,但看清了楚贺潮的威势和身后的士卒,笃定这是和楚王府有关的人。他千辛万苦做到这个地步,自然不能被抓回去。

所幸肖策早已有了对策,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恭敬地令人交给楚贺潮,“大人,小人乃是幽州刺史大人之友詹少宁詹大人的部下,此番出城正是得了詹大人的指使,去办一些急事。”

楚贺潮接过书信,带着黑皮手套的手随意将书信甩开看了两眼,看完后就笑了,“詹少宁怕是没人可用了,才让你一个腿断了的人出去办事?”

肖策一愣,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自己断腿的事,警惕更深,更加不敢小觑此人,自谦道:“小人腿虽断,但手却未残,脑子也算是好用,自当不能只吃饭不干活。”

楚贺潮随手将信还给了他,“行了,我知道了。”

看样子是不怀疑了,肖策松了一口气,等楚贺潮走了之后便将帘子落下,他在马车中擦了擦头上的汗,心中开始庆幸时,却忽然听到楚贺潮凉凉地道:“来人。”

肖策心中一跳。

下一刻便听到那位将领道:“把他们绑了。”

一直安静的另外几辆马车顿时传来了哭嚎求饶的声音。

楚贺潮嗤笑一声,驾马缓缓走到最前方。

真当老子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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