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鳄鱼

北条夏树和他无声对峙着, 良久,挪开了对着自己下巴的枪。

“……没必要的。”他说,“你离开组织, 会有很多麻烦,追杀我们的人会像鲨鱼群一样紧紧咬在身后。”

他作为琴酒,是黑衣组织打出的王牌。

离了群, 就成为众矢之的。

琴酒:“嗯。”

“至少接下来五年,要像丧家犬一样逃命。”

“嗯。”

北条夏树张了张嘴——可我不想再跟你走了。

说不出口, 这句话在喉咙滚了一圈, 还是咽下去。

他在想是不是自己的问题, 当月亮朦朦胧胧地悬在记忆里时, 他是个痴痴望月的可怜人;真出现在眼前了, 他发现这颗地球的卫星也不过是无数普通天体中的一颗,毫无生气。

这种失落和挫败的感觉是一瞬间涌上来的。

他太聪明了, 名誉权力都唾手可得且无趣, 活成一张世俗价值观里的高分答卷不是难事。

他又那么愚钝,像重新伸出触角的小蜗牛,想了又想, 考虑再三, 再次眼巴巴地把一颗碎成片的玻璃心粘好,递给那个阴晴不定的杀手。

但对方并不知道怎么珍惜。

“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北条夏树轻轻地说,“怎么看都是杀了我更加简单高效。”

就像,他惯常做的那样。

“Gin啊。”在琴酒怒火中烧的视线中, 他叹气, 又笑起来, “你怎么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按照你的习惯, 就算知道组织会被清剿, 也只是提前准备,等着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再假死逃脱。你最讨厌叛徒。……现在就离开,是背叛啊。”

琴酒冷冷道:“趁我没有反悔,闭嘴。”

北条夏树诚恳地说:“我在劝你反悔。”

琴酒脸色越发冰冷了,几乎要让空气也结冰,锋锐的杀意如山峰般压下来,令人难以喘息。

“你别这样看我。”夏树吸了吸鼻子,“怪吓人的。”

这句话无意中缓和了气氛,尽管他仍没放下那把手枪。

“你又喝酒了。”琴酒说,“这就是你的保证么?”

北条夏树温和地看着他,语气中不带一丝责备,只是陈述事实:“你也又对我开枪了。”

琴酒沉默下来,窗外的淅沥雨声于是愈加分明了。

他应该解释,可他什么都没有说。

北条夏树应该问,但他也不想问了。

也许他是有苦衷的,因为他是Gin,北条夏树曾许多次这样为Gin开脱。在那个位置,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虎视眈眈的觊觎,要守护重要的东西并不容易,Gin一寸也不能让。

他愿意相信琴酒不会杀死他,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北条夏树想:爱就像是一根躺在便利店冰柜里的雪糕。

难道他的爱不会超过赏味期限,不会被捷足先登,不会因为等待而疲倦吗?它也会的啊。

可琴酒不明白,他甚至连句解释都不愿意主动说,他的偏爱都显得如此鲜血淋漓。琴酒的世界由动荡、子弹与暴力组成,他处理一件事最常用的手段是取走肇事者的性命。

要他去将心比心,体会一个人的踌躇、失落、进退维谷和心惊胆战,实在是苛求到极致了。

他的情绪很少,也从不好奇,眼里只有目标。他的衷心属于组织,私心属于北条夏树,当两者发生冲突的时候常常以前者利益优先。这一次,他选择了夏树——因为察觉到对方确实一心求死。

可北条夏树也已经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决定。

他不准备等了,还等什么呢?

等待曾经让他痛苦的事情,裹着糖衣再度来临吗?

北条夏树思考着撕卡的事情,越想越觉得理所当然。他对除了科研和琴酒以外的东西一视同仁地漠视,曾经一度认为是自己有心理问题,毕竟活在在世界上却不在乎世俗价值观中的任何一样,从常人的角度看还是有些惊世骇俗的。

如果他是玩家的话,也就能完美解释这一点,毕竟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原本就并不真实;尽管他觉得回到所谓‘现实世界’,这种漠视也会持续,毕竟他就是这样的人。

无言的交锋又持续了片刻,北条夏树将枪丢到地毯上,闷闷钝钝的一声。

他坐起身,要求道:“抱抱我。”

琴酒终于大步越过那条看不见的线,将他拥入怀中,渐渐收拢双臂。宽阔的肩膀越收越紧,像要把他揉进骨血一样用力,又想濒死之人抓住一线生机。

热意从相贴的皮肤传递过来,顺着神经与骨缝蔓延。

北条夏树抱怨:“你弄痛我了。”

对方的桎梏稍稍放松。

夏树埋进他的颈窝,轻轻蹭了下。还是熟悉的气味。

想到即将告别,心口莫名蔓延出细密绵长的钝痛。他手臂的伤还没有好,又挨了一道无法言喻的悲伤。悲怆这种伤口,除了爱的手,别的手一碰就会流血;甚至是爱的手碰了,也必定会流血的。

他好疼。

“我很怕痛。”夏树低声说,“我讨厌你强迫我。”

琴酒偏头,唇瓣轻贴了下他的脸颊。

良久,他说:“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你完全不会哄人,这种时候应该诚恳道歉。”

“……得寸进尺。”

夏树点头:“嗯。反悔了么?现在组织还没发现吧。”

对方的回答是一口咬在他脖颈的皮肤上,牙尖刺破的锐利痛感顿时传递到大脑,血沁出来,被舌尖舔去。

“……痛!”

北条夏树挣扎起来,艰难地挣脱后,反手捂住被咬的地方。

那处皮肉开始发烫,残存的痛感鲜明地跳动着。

琴酒满意地放开他,舔了下犬齿。

然后他伸手,用手背贴了贴夏树的额头,垂着眼睑,说:“今晚先在这休息。”

琴酒把地上的枪收进袋中,又没收了北条夏树身上藏着的两枚氰化物胶囊,开始做一些脱身的准备。他犹豫了下要不要将人把到卧室里,几秒后还是决定把他搁置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

然后打开客厅的电视机,随手将遥控器丢给北条夏树,让他自己打发时间。

夏树翻了个身,宽带电视没有续费,只有寥寥几个台。

他来回切了几遍,停在一档正在播放自然纪录片的频道,边看边走神。

真实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更加和平,还是愈发动荡?

医生在现实里是做什么的?反正不可能是医生,否则患者真的要完蛋了。大概率是极道人士吧,这人脸白心黑,挺合适的。

那他自己呢?醉心学术的科研人员,还是离群索居的发明家?说实话,他很难想象自己完全沉醉在研究里的样子,大概率两者都不是吧。

纪录片配音在房间内渐渐响起。

“……鳄鱼上岸后,一定会按照原路返回。当地猎人利用这一点捕杀鳄鱼。他们躲在暗处观察鳄鱼的移动路线,然后在它的来时路上埋上一把尖刀,进行简单的伪装,只露出刀尖。”

北条夏树稍微被吸引了点注意力,从漫无目的的畅想中回神。

“然后制造声响,或者是其他的方法,使鳄鱼受到惊吓,它们便会沿着来时路往水里逃。刀尖刺破鳄鱼的下颚,在腹部划开长长的口子,但它不会往回退。”

面临灭顶之灾,还要往上撞。

真蠢啊。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会纪录片,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

“困了?”琴酒问。

“有点,我喝酒了。”他含含糊糊地说,“我好难受,肚子也很饿。”

琴酒:“活该。”

夏树仍闭着眼,却从响动中听出他要出门了,大概是回去取一些东西,再扫除痕迹,拖延被组织发现的时间。

“……我想吃黄油土豆。”他忽然说,“那种包在锡纸里面的,北海道滑雪场山脚下有很多小摊。之前去的时候,突然有任务,还没买上一个尝尝就回来了。”

琴酒:“你几岁了。”

夏树重复:“我想吃黄油土豆。”

“现在是夏天。”

“我想吃。”

“……知道了。”琴酒啧了声,“夜市有。”

言下之意,等下会给他带回来。

琴酒把人打横抱起,放到卧室的床上,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顿时有些隐秘的不安。

“怎么?”他问。

“我想和你睡觉。”夏树伸手,去勾他的小拇指,眨眨眼睛,“好么?”

他的声音又软又沙哑,这个邀请实在是动人。

而琴酒为他掖上被子,面无表情地拒绝:“不。”

“我马上回来。”他语气冰冷地警告道,“你最好别做惹我生气的事情。”

夏树“哦”了声,然后说:“我很乖的。”

琴酒仍放不下心,目光凝在他的脸上。夏树颊侧接近鬓角处有粒小痣,像一滴淌下来的血。

他用指腹摩挲了两下,那一小片皮肤很快被搓红了。

明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却像是隔着屏障。有一道看不见的罅隙分割了两人。

仿佛两年前的那一天,北条夏树赤脚站在阳光倾倒的病房里,琴酒坐在走廊外的长椅上,他们只隔着一扇门,又像隔着无尽海水和遥遥的月亮。

海面如此宽广,无从泅渡。

而现在,北条夏树看着他,抿唇,用眼神无言表达控诉。

琴酒压下那点莫名的情绪,又警告了一通,走出房门。他胸口失序的不安感跳动着,这是杀手的本能,曾在无数危机时刻救了他的命。

但把北条夏树带上,反而会束手束脚,增加暴露的可能;他又生着病,放在这里最合适不过。

琴酒按照平时的习惯将这件事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遍,理智上觉得不会有什么差池,于是将注意力强行扭转到如何收拾残局上。

……

确认他离开后,北条夏树掀开被子起床,在客厅摸索起来。

藏在沙发下的手枪不见了,放在冰箱冷冻层最里面的药丸也被搜走……

不错,暴雨将他去过阳台的痕迹掩盖住,琴酒没考虑到,旧花盆里的迷你手枪幸免于难。

这把枪是微型左轮,一共四粒子弹,薄而脆的金属壳里包裹着一击致命的毒药。

他又给医生弹了电话,这次对方接得很快。

“我要来找你了。”夏树说,“你觉得怎么样?”

对方沉默了一小会儿,显然能领会他的言下之意,突然笑了声:“那就,欢迎回来?”

“你找到那本书了吗?”

“嗯。”

“它有什么用?”

“你会知道的。”

“哦。”北条夏树顿了顿,轻声问,“我还能,再回来吗?”

医生不置可否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那里和这里像吗?会不会更有趣一些?”

医生长长地叹息:“有什么区别?活着都一样无聊。”

他和医生聊了好一会,如同真正认识多年的朋友一样熟稔亲切,尽管他们都无比嫌弃彼此。

挂断电话后,北条夏树打开弹匣,思考自己的遗言。

虚拟的死亡也该有些仪式感,墓碑上刻什么呢?

‘这个人不是死了,只是走出时间。’太装逼了。

‘没什么事我先挂了。’这个还不错。

也许不一定有墓碑吧。他决定不考虑这件事,毕竟不是能凭他个人意志决定的。

北条夏树巡视一圈,发现客厅里的酒都已经被收拾掉,空荡荡的茶几上只留下一枚素圈。他又拿起来把玩,思考良久,最终套进无名指,就当留个纪念,反正也带不走。

戒指罢了,不戴无法说明铁骨铮铮,戴上了也不代表就此千金不换。

夏树拿起以前的旧手机,准备在备忘录写点什么。

每当这种时候就会忽然词穷,失去表达的能力,他想了想,也实在没什么好讲的,就这么作罢。

微型子弹也就小拇指指节那么大,创口小,不会死得很难看。

北条夏树把它们都倒出来,然后一粒粒装回去,脑海中不太清晰的片段频频闪回。

第一颗子弹。

药盒上贴着标签,一天服用两次。

黑泽阵:“起来吃药。”

但夏树蜷在被子里,烧得有些糊涂了,咕哝几句,说着拒绝的话。

私人医生临走前瞥了眼,说:“那你喂他,比较苦,喝完可以吃粒糖。”

黑泽阵和被子里的小蜗牛无声拉锯了片刻,认命地起身冲药。

放凉到能入口的温度,再把人揪出来,掐着下巴准备往他嘴里灌,更像给人灌毒药。

夏树清凌凌的眼睛盯着他,带几分柔软可怜的指控。

黑泽阵:“……”

“你好过分。”夏树说,“我不想喝,睡一觉就好了。”

黑泽阵难得犹豫的功夫,小蜗牛又缩回去了。他看了眼电视屏幕,正在放最近热播的电视剧,女主角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男主给她一勺勺地喂糖水。

“……出来。”

他推了推被子。

最后药剂还是他哄着喂下去的,尽管黑泽阵的哄跟恐吓也没什么区别,又凶又唬人,仿佛不答应下一秒就会被杀掉。

喝完之后,夏树的五官几乎都皱在一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碰一下就要哭出来;黑泽阵捞了粒桌上的巧克力糖球丢给他,他剥开糖纸,咂摸两下,眉头渐渐放松。

黑泽阵转头,扯了下唇角。

有点好笑。

这是他第一次去学习如何变得温柔,像野兽收起锋利的爪牙,避免伤害到别人。他模仿得生涩乃至粗劣,甚至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意味。

回忆起这一幕的北条夏树也觉得有些好笑,垂着眼睛装填第二粒子弹。

他想到琴酒,叹了口气。

黑泽阵,好像悄无声息地被他自己杀死了。

北条夏树不能不难过,可他又知道,琴酒不杀死黑泽阵,就没办法保护他。

像一个怎么样都画不满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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