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蛋糕

北条夏树半夜惊醒, 额头淌着冷汗。

做了很可怕的梦,然而醒来时,梦依然如同潮退般离开他的身体。

他伸手去摸茶杯, 却碰到了个塑料盒。

月光下,精致的塑料封盒里静静躺着一块蛋糕。

夏树只用一眼就认出来,是他常去的那家咖啡店推出的限量款下午茶;他工作忙,但一直想尝尝,每次都口头说下次绝对翘班去买,或者找跑腿为他买来, 而总是和很多事情一样不了了之。

蛋糕格外袖珍,像是特地从正装里规规整整分出来的试吃装。

夏树能猜到是谁来过, 尽管跟雪莉提起过这事, 但不可能是雪莉;他撕了三角叉的塑料包装, 稍微揩了点送入口中。

大概是放置过一阵子了, 没有低温加持保护, 海绵蛋糕部分略微受潮膨胀,动物奶油松松垮垮地塌下来。

蛋糕没有想象里好吃。

不过世界上本就很多不如人愿的事情,泡沫破碎之前很绮丽绚烂,美梦也是。

难吃的蛋糕也带给过他很长一段时间的期待,可惜现在就这么轻飘飘的落空了。

夏树把浅尝两口的蛋糕放回床头,莫名觉得好难过, 他决定把心情的失落全部归咎到它身上。

他掉了两滴眼泪, 是蛋糕害的。

本来只是几滴泪, 然而夏树稍微用力深呼吸, 肋骨和胸口连震着将痛意从骨缝传递到大脑。

他痛得很委屈, 于是吧嗒吧嗒继续落泪。

一掉眼泪, 又要哽咽着抽气, 肋骨和肺就跟着一抽一抽地痛,连呼吸都那么痛。

夏树本身并不多愁善感,看到谁被杀死也只是别开眼不去正视,但此刻明明伤口早已经止住了血、开始愈合了,他却后知后觉地心痛了,仿佛那颗子弹没有打偏,正正好好地穿透了他的心脏,已经有什么东西被残忍地杀死。

大概因为伤口贴着心口的缘故,心脏也跟着抽疼。

他实在难以抑制呜咽,哭得断断续续而小声,眼泪顺着脸颊淌,凝成滚圆的一滴,“叭”得砸到被子上;剩下的几滴也纷纷降落,铮铮地落下来。

门被人推开了。

走道灯光昏暗,仅有一点光描在来人嶙峋的轮廓上,浅淡的发隙间跃着月光似的金芒。

“怎么在哭。”琴酒低声问,“伤口痛?”

夏树哭得像条落水小狗,努力从喉咙里挤出完整的词句,慌不择言:“没有……是蛋糕……难、难吃……”

这欲盖弥彰的解释几乎要惹人发笑了,不过琴酒没有嘲笑他,好像就这么简单地接受了。

本想争气点止住眼泪——毕竟下午才和对方对峙过,夏树将其视作一次吵架,他觉得琴酒先走代表着他吵赢了;现在被对方发现半夜偷偷哭,又瞬间局势逆转,输惨了,大输特输。

夏树心里喊着赶紧停下来,事与愿违,他抑制不住愈演愈烈的委屈,越想掩饰就越发狼狈。

“下午买的。”琴酒的后半句话很轻,浸了月光般温凉,“……”

后半句是什么,夏树没听清,于是最终只有琴酒自己知道答案。

他说完就停下,指腹摩挲着夏树的柔软脸颊,动作生涩而温和地替他拭去泪痕。

夏树也不哭了,呆呆地盯着那块并不好吃的蛋糕,忽然说:“……我想吃个好吃点的,冰的,蛋糕。”

琴酒的目光凝注在他湿漉漉的睫毛上:“现在?”

“嗯。”夏树说,“现在。”

琴酒“嗯”了一声,起身,脚步落得很轻,顺手带上了门。

夏树又发了会呆,扒着窗台看窗外的晚樱,粉嫩娇艳的花朵已经出现盛到荼蘼衰败之象,即将开始不可逆转的凋亡。

他又支着下巴望向楼下,水汀地亮堂堂地反射着月光,感应灯忽然亮起,照亮小径的一隅——原来是琴酒走过去,他的脚步轻而稳,银色长发比月华还要雪亮。

忽然一阵风起,琴酒宽阔的肩膀上落了两片樱粉。

也不知道是没有发现,还是走得急无暇去管。

有点好笑。

夏树唇角刚扯起点笑,又立刻僵住,反手轻拍了下自己的脸。

人不能重蹈覆辙吧,更何况是要命的那种。

……唉。要命的那种。

他躺回到床上,月光倒是不钟爱他,吝啬地洒到窗台上就罢了。

不久后,夏树从繁杂的惆怅与纠结中咂摸出来一点快乐。

因为等下会有一块新的蛋糕,他又忍不住从此刻开始期待。

不过他也只敢把期待放在蛋糕身上了。

再多的就是奢望,人太贪心不会有好下场。

……

琴酒后来买的蛋糕看起来都很好吃,夏树顿时陷入了选择困难。

“可以都要吗?”他希冀地望着对方,“每个吃一口。”

几秒后,他从琴酒的神色中得到了答案。

“好吧。”夏树拿了最上面那盒,“Gin,你吃吗?”

琴酒瞥了他一眼:“我以为超过十岁就不会喜欢吃这种东西。”

夏树一本正经地说:“你怎么确定我一定有十岁?我是天才少年。”

“天才少年。”他照本宣科地重复,接着讽刺地笑了声,“半夜因为蛋糕太难吃哭了。”

夏树:“……”

他吸了吸鼻子,无法反驳,索性假装没有听见。

琴酒在床边的陪护椅坐下,伸手将烟盒摸出来,刚准备敲根烟,又想起什么似的,随手把烟盒丢到了床头柜上。

“你记得把烟带走。”夏树含含糊糊地说,“明天护士发现了会说我。”

琴酒:“哦。”

“我缺勤的时候,是谁接手我的工作?等我出院了要找他对接。”

“没有人。”

夏树:“!”

夏树:“那行动组不会压力很大吗?”

琴酒没回答,递来个不屑的眼神,仿佛在说“你以为你是谁?”。

“好吧。”夏树期期艾艾地说,“我可以再躺三个月吗?带薪的那种。我想我需要好好修养一下。”

琴酒面无表情:“我看你是想死。”

“那还是不想的。”他很浅地笑一下,“……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我得珍惜点,起码活到三十岁吧。”

琴酒保持缄默,并不看他。

夏树也觉得有点奇怪,他从没想到自己能大度到这个地步,和差点杀死自己的凶手在病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如此气度很难不夸一句极道大佬,夏树稍微幻想一下就忍不住笑了,然后肋骨又开始痛,他决定这个月都要保持情绪究极稳定,能扯一下嘴角对付就绝不笑出声来。

夏树用仓鼠进食的速度,一点点把蛋糕吃掉,顿时心情好了不少。

“我还是想再吃一个。”他双手交叠,半躺在撑起来的病床上,“不过现在要睡觉了。”

夏树觉得自己暗示很明显了,但琴酒岿然不动地坐在那。

他偏头,又重复一遍:“我要睡觉了。”

琴酒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屏幕上的内容,闻言分给他一点眼神:“睡。”

“不是。”夏树小声嘀咕,“那你怎么还不走?”

收到对方死亡视线后,他立刻从善如流地润色话术:“……我是说,你在这我睡不着,你快走吧。”

琴酒唇角浸了点带凉意的笑:“赶我走?”

夏树心虚:“我、我怎么敢。”

“那就睡觉。”他敛眸,“下周出院。”

夏树摸不准他的态度,顿时卑微又悲痛,心想Gin不会是因为一枪没弄死我感觉很遗憾,想用失眠的方式折磨我吧?

他躺着,一动也不敢动,假装有呼吸的尸体;同时脑海中充满了千奇百怪的恐怖幻想,比如一睁眼就对上一张毁容的鬼脸,还有双鬼火冒的绿眼睛。

憋得太久,夏树终于撩开一点眼缝,观察周围的情况。

夜色越发沉静,衬得月色也愈发明亮了,琴酒面对着窗口思索着什么,锋锐的轮廓被光线柔和,墨绿瞳孔映得浅淡。

夏树不动声色地悄悄伸手,勾了一小束他的发尾,银丝温驯地缠上他的食指。

他马上松开了,搓了下指节。实在觉得很困,终于慢慢地睡去。

……

时间回到两年后,加州,安全屋。

北条夏树在晨光熹微中睁开眼睛。

他发了会儿呆,起床,洗漱过后想去厨房做早饭,却发现桌上已经多了两盘早餐。

雪莉坐在桌边翻一份报纸,慢条斯理地吃煎蛋。

“我简单做了点。”诸伏景光接下围裙,搭到厨房门横推手上,“他们两个出去了,你和雪莉吃。”

夏树惊讶:“没想到你还会做饭啊?”

明明是行动组的成员,也太稀有了。

诸伏景光笑笑:“只会弄点简单的。”

雪莉见他坐下来动了刀叉,几分钟后,慢吞吞地说了自己的请求。

“想和姐姐吃顿饭?”夏树蹙眉,“……嗯,好像有点赶,如果她时间能配合你的话,可以。”

雪莉眼含期待:“那我问一下姐姐。”

她终归是小姑娘,得到夏树的首肯,开心得笑起来,去房间给宫野明美打电话。

天天披着白大褂,关在不见天日的研究所里,和姐姐见面、出门逛街的频率都不会超过一个月四次。

夏树不忍心打击小雪莉难得的快乐,着手调整起计划,希望能给她们腾出尽可能多的相处时间;当然不可能是独处,威士忌们也必须跟去保护。

雪莉从房间出来了,声音像小夜莺一样快乐:“我姐姐除了周三晚上,都可以。”

“好的。”夏树心无旁骛地在平板上写写画画,“那周四中午怎么样?十一点讲座结束,三点药研交流会,预留四十分钟车程,你们可以有三个小时,吃完再一起喝个下午茶。”

雪莉点头,这对她而言已经是意外之喜:“好。”

夏树做完决定,准备找波本等人商量一下,而波本和诸伏景光就靠在一窗之隔的阳台上休憩。他们之间刻意保持了点距离,将近一人半的身位,又似乎在聊天。

雪莉的手机响了,她回道:“姐姐……嗯……对,可以……”

北条夏树单手敲着平板背壳走神,忽然想起来,雪莉的姐姐好像叫宫野明美。

……咦?她也叫明美?好熟悉的名字啊。

等等,不会是就是那个,被莱伊欺骗感情的倒霉蛋吧?

夏树猛然望向窗外诸伏景光的背影,脸上染了点不可置信,难道是这次的加州之行给了此人可乘之机?

雪莉终于接完电话了。

她见夏树满脸惊讶,疑惑道:“怎么了?”

“你说的那个姐姐。”夏树努力挣扎,终于回忆起了一些信息,磕磕巴巴地问,“她抢过银行吗?”

雪莉:“?”

雪莉:“你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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