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给丹增做一对一家教这件事定了下来,依照游真的建议,地点在“假日”后院的一个小包间里。位置靠最角落,安静,白纱帘放了以后笼罩出光线柔和的空间。

第二天刚好是周末,翟蓝起了个大早,带着崭新的笔记本兴致勃勃地前往“假日”,开启这份新的暑假工。

他最初很有信心,毕竟已经有了村小的“教学经验”,面对相对信任他的丹增,对方又是以前仁青村成绩最好的几个孩子之一,翟蓝并不觉得这份工作有多难。他下意识地认为,央金最初欲言又止,可能对自己这个初出茅庐的半吊子老师不放心。

上课半小时后,这念头完全消失,翟蓝突然懂了央金的担心——

不是担心他教得不好,是担心他暴走。

泽仁丹增这孩子太难教了……

道理翟蓝都明白,比起自己,丹增的成长环境完全不同。

他在林芝的小村庄里长到十来岁,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父母放养野蛮生长。即便李非木对丹增的理解能力赞不绝口,但基础落下了,念书的年份加在一起也和城市的孩子完全没法比。眼病尚未痊愈,每次学习时间有限,到点儿了就必须按时休息。

种种原因加在一起,泽仁丹增学课文还算跟得上,但遇到从前没怎么接触的英语和明显困难程度上了不止一个档次的数学,他立刻会脑子转不过来了。

翟蓝习以为常的解题思路,丹增不能理解,他又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解释方法。

时间仿佛就此凝滞。

游真端着两杯饮料掀开帘子走进包间,看到的就是一大一小相顾无言,对着面前摆放的小学五年级数学习题册发呆的画面。

“怎么啦?”他忍俊不禁,在翟蓝旁边坐下,“在教什么?”

翟蓝痛苦地捂住脸。

他不会对丹增发脾气,但现在的郁闷也无法排解,只能一个劲地叹息。对面的丹增见状更局促,抓着笔,另一只手简直无处安放。

理解了个七七八八,游真拿过题目:“嚯,现在小学就开始讲方程式了?”

“嗯……”翟蓝挠头,“低估了现在小学生的压力。”

游真没憋住,“噗嗤”一声:“小蓝老师你X大数学系高材生,有没有搞错?丹增不知道怎么代入,你顺着他的思路去讲,题会做不就行了。”

“我想给他讲明白。”翟蓝固执地嘟囔。

游真沉默片刻,对丹增说:“休息时间到了,你出去跟小雨姐姐玩一会儿?”

丹增看得懂眼色,知道游真有意把自己支开,忙不迭地点头,接过游真递给他的那杯饮料退出包厢。

“你觉得我方法有问题。”翟蓝笃定地说。

游真否认了:“我是觉得你要顺着他去理解他眼里的世界,不能一蹴而就。教他,不是‘认真’就够,更不能强行让他适应环境。”

小火苗被游真轻而易举地安抚,翟蓝沮丧地趴在桌面:“啊……我不知道……”

“顺其自然就行。”游真顺手抓了把翟蓝蓬松的短发,“你要不换个思路?丹增过来主要为了治病,不是要考多好的学校。央金呢,也是担心他的身体,没想过把他培养成重点大学的苗子,咱们对他宽容一些,慢慢地来?”

“知道。”翟蓝瓮声瓮气地应,“我等会儿试试换个方法,讲应用题。”

游真:“这不就对了。”

被揉头发的触感还在,翟蓝保持趴的姿势侧过头,游真的手下滑,就顺势捏了两下他僵硬的颈间。手有点冷,翟蓝皮肤发烫,两人四目相对突然同时失语。

翟蓝的目光带刺,让游真一下子收回动作。

淡淡尴尬,为了丹增好好学习的小空间在这时充满私密。固体香薰清淡的海洋气息,桌上刚剪的无尽夏盛开,暖光照过,映在翟蓝眼底。

瞳孔边缘似乎也被染了不易察觉的紫色。

睫毛翕动,游真如梦初醒。

他拿过饮料试图缓解过于暧昧的气氛,往翟蓝面前推:“对了,我拿这个是想让……要不要试一下?”

“新品吗?”翟蓝坐直了。

游真笑笑:“对啊,不是让你来给我做免费试吃?赶紧吧。”

注意力被成功转移了,那阵不易察觉的奇妙氛围仿佛凝固成一层玻璃壳,似乎还在,笼罩着两个人,却没那么令人呼吸困难。

翟蓝拿着吸管用力地搅拌了几下,当中液体清澈,分不清是什么成分,但蓝得很好看。冰块撞击透明玻璃杯壁,一阵清脆的响,恰到好处地安抚着刚才的急躁。

吸一口,翟蓝被冰到倒抽气:“我靠,好冷……”

“透心凉是吧?”游真露出诡计得逞的狡猾。

最初的冰消退后紧接着是薄荷味,有点酸,又不太尝得出具体的口感,而翟蓝还在细品,这点酸却逃走了似的,突然捉不住。可就在意犹未尽时口腔内渐渐地回甘,带点甜,不像糖浆,翟蓝居然无法形容。

有点上瘾了,连喝好几口,翟蓝满足地抬了抬眉毛。

游真问他:“喜欢?”

“喜欢。”他诚实回答,“有股薄荷味儿。”

“还有呢?”

翟蓝闭起眼仔细回忆:“海盐?但酸的应该不是柠檬……柚子吗?”

游真差点给他鼓掌。

猜对成分,翟蓝蓦地信心大涨。

他再次观察玻璃杯的形状,与记忆中那条朋友圈里的“待定”逐渐重合了一些。但那杯饮品的蓝色比眼前的更深,好像有加奶油或者芝士最顶上有一圈白,冰块像雪山的形状。

“不是之前你发过的那款?”翟蓝问。

游真了然地点点头:“是不加奶版本,我尝了下感觉这样更清爽。”

“你得把两杯都放在一起给我试试才行。”翟蓝开玩笑,又喝了口,“还没上菜单,那我是除了你以外第一个喝到的吧?”

“对啊。”游真侧过身,手肘靠在桌边的姿势莫名有了侵略感,“起个名?”

“我?”

“嗯,你。”

翟蓝好笑地问:“为什么?”

目光闪躲了一下,游真抿着唇,表情短暂羞赧:“本来想叫‘南迦巴瓦’,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恰当。口感像Mojito,一点点扎人,不知道怎么的就……感觉挺像你的。”

后背突然发热,转瞬即逝的激动让翟蓝手指酥麻。

他不知道游真会用一杯饮料形容自己。

无论如何,这好像预示着他们总会有故事留在“假日”。

“你歌单里有首歌我很喜欢。”翟蓝飞快地眨着眼,“就那个,‘this is water’。”

最初钢琴旋律温柔,像宁静湖水,慢慢地进了弦乐,重复的旋律仿佛涟漪扩散开,一层一层地叠加。接着是轻缓的打击乐,转瞬归于沉寂,键盘声小了,只有弦乐依旧连绵不绝如泣如诉,安静几秒钟,吉他和弦有进行曲的节奏,写着水的心态千变万化。

湖水倾倒,蔓延,澎湃,要回到天空了——

人声是最后加入的,干净有力,涤荡掉所有器乐后,吟唱仿佛带来了最纯粹的力量。

“我很喜欢那首。”翟蓝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听了好几次。”

这首歌在游真的歌单已经躺了很久,他没试图安利给任何人,只有一次共同听歌时随机播放到了,翟蓝竟然会一见钟情。

游真除了意外,剩下唯有满心满眼的欣喜。

他和翟蓝本来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兴趣爱好,人生经历,家庭背景,几乎没有任何可以重叠的地方。但当他们相遇,宛如火花迸裂出五光十色,每一个小动作都能与对方契合,不需要多说什么,就立刻听到了对方内心的言语。

翟蓝是能懂他的“小句号”,也是能准确无误地从几百首歌里挑出他最隐秘的珍藏之一的人,好似他们天生就该遇见彼此。

没有人会舍得拒绝这样的默契。

“假日”的夏天新饮品叫做“this is water”,用以纪念他们喜欢的一首歌。

翟蓝平时要到学校上课,他和丹增共同做出一张课程表,主要在周末和平时的周一、周三、周五晚上。和游真谈过心后,他放慢节奏,和丹增一起做题。

持续一周后,翟蓝习惯了这样的节奏。

他甚至开始一有空就抱着电脑和书本来到游真的店,除了喜欢,也有刻意躲开李非木的意思。自从在姑妈家吃过饭那次后,李非木就找了翟蓝好几次,他不想针对表哥,可心里的膈应还没有完全消失。

翟蓝知道李非木是无辜的,所以为避免自己冲动之下说出什么破坏两个人友谊的话,他发了一条信息给李非木,说希望暂时不要交流,两个人都冷静点。

第二个周一,晚上九点半央金来接走了丹增,给翟蓝结了补课费。

他没跟央金客气,大大方方地收了,末了请丹增吃一块小蛋糕。

“假日”的营业时间从早上11点到晚10点,但工作日,再加上并不售卖酒精饮料,9点以后通常就没什么人了。几个店员轮班,这天值班的小雨有事,游真让她先走,等翟蓝结束时,外堂只剩游真和那只肥猫。

肥猫名叫“游老板”,翟蓝第一次听见这名字时无语了很久。

游真:“名字不是我起的。”

他此言非虚。

游老板作为流浪二代,最初是蒋放领养的,无比溺爱,喂得膘肥体壮。后来蒋放升级当爹,无暇照顾它,被正牌游老板收留,从此解决了后半生吃喝问题。

不过此猫性格阴晴不定,给撸给抱全看眼缘,没有规律。

翟蓝以前挺喜欢它,但第一次接触就被游老板挠了,虽然没有出血,但他至今心理阴影尚在,至今没敢再摸。

入夜,“假日”的灯光温暖,游真站吧台里收拾杯子,偶一抬头,见翟蓝和游老板各自占据一张桌子对面座椅。

少年的小眼神不时一瞥奶牛肥猫,伸出手,又默默地缩了回来。

“你看它干什么?”游真好笑地问。

“想摸。”翟蓝痛苦地说,“但我怕它再挠我。”

“其实它特别软,混熟了就发现挺可爱的。”游真给猫打圆场,“明明很怂,又要装得强横不太好惹。挠了别人吧,想跟你道歉又怕你不高兴,走两步退一步,就等着你主动去摸——破脾气也不知道像谁。”

自顾自地说着,游真对上翟蓝一脸懵的表情,突然耳根红了。

挺像翟蓝。

……

怎么会这样。

作者有话说:

游真:开始猫塑

明天更,感动了自己,麻烦夸夸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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