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6月中旬,成都在几场暴雨后终于有了升温的趋势。盆地气候闷热,没有风的时候坐在屋内都要一个劲儿地流汗。

教室空调开得很足,课间,翟蓝没有乱走,趴在桌面无聊地刷朋友圈。

他和大学同学关系一般,差不多限于朋友圈互相点赞、遇到合适的活动可以一起参加的程度,除此之外就不会特意有什么交集。这时刷到同学都成了“学长学姐”,哀嚎着专业课作业太难,把他们之间的联系进一步减弱了。

经过一年,他很难再和本就淡如水的同学有太多共同话题,好在关系好的也不是没有。

前室友回复了翟蓝前一天的“期末冲冲冲”,喊他“啥时候一起吃饭”,翟蓝发了个愉快小表情答好啊,手指划动屏幕往下看,然后眼前一亮。

游真:本周六开始供应‘假日’夏季限定菜单,欢迎品尝[蛋糕]

这广告打得真粗糙。

翟蓝笑了下,点开图看游真又搞出了什么新花样。

三张图,分别是吃的,喝的,和一只肥猫。

手绘菜单放在刚刚绽放的绣球花阴影中,前景是无尽夏,虚化后只剩下一片天空似的蓝。几款甜品被描画成可爱又诱人的样子,再搭配成分和口味的解释,光是看图就让人很有冲动去试试看。饮品也同样,但翟蓝注意到其中一杯没有起名。

写着“待定”,像还没开启的限量款盲盒。

翟蓝的心仿佛被伸出的猫爪挠了一下,几乎想立刻启程。

晚上没课,第二天也没有。

绝佳机会就这么展现在待选项里,由不得他犹豫。

在聊天框里刚输入“想去试吃新品”,准备点发送,另一条消息先闯入视野。翟蓝眉心还没舒展,看清发消息的人后那道沟壑顿时更深。

姑妈:小蓝,明天没课,到家里来吃饭吧?

而几乎是同时,李非木也找上了他。

“从学校搬东西回家,你要不要一起?”

“要不今晚就在家里住,明天吃饭?周末嘛,我妈做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两个人说到这个份上,翟蓝还有什么好忙的呢?他有时不太喜欢姑妈这种照顾,可考虑到实际情况,作为亲人时时刻刻想要关照,翟蓝又说不出拒绝的话。他知道姑妈一家对自己很好,却不那么想被特殊对待。

距离很重要,翟蓝想得未尝不合理,可如果表现了无论任谁看都是他不知好歹。好像被一条名为“亲情”的绳索吊到了半空,上不着天下不落地,只能悬着一口气。

翟蓝沉默良久,删掉了准备发给游真的那句话。

他回答李非木:“那我等下过去。”

下午的时候在教务处找到拿完录取通知书的李非木,对方开了车。翟蓝从坐上副驾驶就情绪不高,看着窗外,大学路的天空灰蒙蒙。

天边的云镶有金边,是雷雨的预兆。

闷热得连开了空调都挡不住潮湿,驶入城区,温度骤然又升高了点。从地下车库走到小区门口短短几步路,翟蓝就出了一身汗。

李非木家住在老城区,父母都工作体面,退休年龄。他一进门,立刻被嘘寒问暖,切好的水果提前冰好的饮料全都拿了出来,姑妈问他第二天的菜单合不合心意,又问翟蓝晚上要不要出去吃饭,她最近发现了一家很不错的餐厅。

李非木抱怨着老妈偏心,姑妈不痛不痒地骂他和弟弟计较什么,两人和乐融融地聊了几句,翟蓝坐在沙发上,局促地端着一杯冰果汁不语。

很不自在,每次面对一个和睦的家庭都会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哪怕没人觉得他多余,哪怕他在这儿拥有单独房间。

晚上过得相对平静,夜里因为太热醒了两次,始终没下雨。

第二天姑妈从一大早就开始忙碌,她做菜是家常口味,糖醋排骨,辣子鸡,凉面,清炒藕片,还做了鱼汤。姑父买好饮料,从外面的饭店给翟蓝打包了一份他爱吃的葱烧海参,隆重程度比起过年也不遑多让了。

他们越热情,翟蓝心里徘徊着的不安却越发强烈。坐在原位,餐厅成了审讯室,饭桌变得冰冷,连姑妈和姑父的笑容都像两个虚假面具。

李非木挨着翟蓝,给他夹菜,说支教时的事。

谈到有趣的,大家就一起笑出来,整齐得仿佛一场排练过的戏剧。

翟蓝默默地用筷子扒拉白饭。

桌上的饭吃得差不多,姑父喝了两口酒,突然叫到翟蓝的名字,淡淡地说了几句。他浑身一震,如遭雷劈地看过去,好像他一天一夜就为了等这一声似的。

“什么?”翟蓝问,他没听懂刚才那句话。

姑父的笑长在了骨头里,和蔼,充满亲和力,声音也是温文尔雅的很好商量的语气:“小蓝啊,是这样的,去年你爸爸走了之后,他们单位不是给了一大笔因公去世的赔偿吗?当时因为爷爷奶奶太伤心,你拿了一部分给他们当做帮你爸爸赡养老人,对不对?”

翟蓝脑子转不过弯,睁大眼,却不露声色地往后挪了挪椅子。

姑父继续说:“我和你姑姑是这么想的,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以后万一有个病痛,大家还是得一起照顾着两位老人,你觉得呢?”

绳索被言语机锋隔断,“刷拉”一声,灵魂失重。

但翟蓝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听见自己无辜而冷静地回答:“照顾爷爷奶奶是我应该的,如果他们需要,我不会不管,到时候该怎么算就怎么算。”

姑父愣了愣,旁边的姑妈面露难色,朝他使了个眼色像提醒着什么。

他好一会儿找回逻辑,重又语重心长地说:“小蓝,别怪姑父说话直,你现在还在念书嘛,自己保管着那么一大笔钱,不会用……”

“爸!”李非木总算听懂了他父母的意思,后知后觉地难堪,“你们在说什么啊?那是给小蓝自己的——”

姑妈忙道:“李非木,你怎么说话的,我们都为了小蓝好啊!”

“可是那本来就……”

“没你事儿,吃你的饭去!”姑父严厉地打断了李非木,再次转向翟蓝,“小蓝,我和你姑姑是觉得,读书这些,我们作为你现在最亲近的人是应该帮忙的。你的学费,包括未来你想出国深造啊、找工作啊,姑父姑妈都一定帮忙,但……”

“但是应该把那一百多万都给两位长辈替我‘保管’,对吗?”

翟蓝说,不错眼珠地凝视餐桌对面的一对夫妻。

窗外乌云翻涌良久,这时骤然崩裂开,白光从云层中间划亮了大半天空,紧随其后,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声。

轰隆——

有一道屏障被毫无保留地撕破。

姑妈不安地看着丈夫,她没想到翟蓝能坦诚得这么快,匆匆打圆场:“小蓝,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啊,只是想着你年纪小不会理财……”

“你放心,钱我们帮你‘保管’,要用之前肯定征求你的意见,而且百分百都用在你的生活、学习、赡养爷爷奶奶这三件事上,别的一概不碰。”姑父斩钉截铁地说,“你信不过,咱们可以签协议的嘛!你父母不在,姑妈和姑父就是你最亲的人了,怎么会害你?”

餐厅陷入死一般的宁静。

大雨倾盆,转瞬瓢泼而落,潮气裹挟着苦涩的树根味道涌入室内。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突然如同嚼蜡,明亮的水晶灯也黯然失色。

只有水声哗啦啦不断,像要涤荡干净天地间所有藏污纳垢的角落。

“我懂你们的意思。”翟蓝放下筷子,“姑姑,老爸走了以后你是最关心我的,也帮我做了很多,我特别感谢你们。”

“翟蓝……”

“但如果你们对我的照顾都是建立在这些……东西上。”他的喉结艰难动了动,翟蓝好像嗅到了口腔里的铁锈气息,“那我不需要。”

淋着雨,就一个简单的书包装了平板电脑与手机充电线,连衣服都没换。

翟蓝浑身冰冷地蹲在地铁口,发梢滴水,从眼角流过时熏红了皮肤。他不停地抽气,回想几分钟前,说完那句话就义无反顾地起身离开,不闹,不吵,更没有和长辈大小声,他懂礼貌,已经仁至义尽。

不过这画面一定很像拍电影吧,被全世界抛弃,然后离家出走……

那又算什么“家”呢?

他现在没有家了,只有一个充满了和老爸的回忆的旧房子。

赔偿金打进银行卡以后翟蓝改过一次密码,然后再没数过后面有几个零。连不差钱、工作优越的姑父姑妈都来打他的主意,是不是侧面说明一百万真的挺多?

翟蓝没概念。

他平时用的都是从前的存款,翟蓝不想看到那些钱,每一个数字都是老爸的命换的。

谁稀罕,谁稀罕。

他宁愿不要这些换老爸还活着。

想着想着都开始发笑了。

太滑稽,太讽刺,黑色幽默到翟蓝连切实发生的那一刻都差点以为他们是真心要用那笔钱帮他做理财,原来不是这样啊。

那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可以信任?

翟蓝撑住墙壁起身,他摇摇晃晃,往地铁里走,过安检,湿淋淋的可怜样让地铁安检人员都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了。翟蓝谢绝他们的好意,更加觉得无奈。

等站在候车厅,他如梦初醒地抬头看了一眼站名。

刚开通不久的8号线,一个方向回学校,另一边可以去到芳草路。

芳草路……

干涩眼眶被这三个字刺痛,翟蓝颤抖着拿出手机,抹掉屏幕的雨水。他开机,点进微信,片刻后退出来了,转到通话界面。

11位数号码早就铭记于心了,他拨通时闭了闭眼。

三声忙音,然后他听见了熟悉的、久违的开朗男声:“翟蓝,终于想起我了啊,什么事?”

“……没事。”

下意识地说完,翟蓝感觉另一边也陷入了沉默。

地铁缓慢驶入站台,“叮咚”,门开了。

“游真,我想去找你。”他无助地握紧手机,“你在店里吗?”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

在想给游真剪头还是扎头发 攻有辫子or马尾or小揪揪都是我xp 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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