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翟蓝口中的“神秘朋友”是谁,游真没多问,他还很了然地点点头,在心里暗道:果然翟蓝没有最初见到时那么自闭,交友正常是好转的预兆。

他失去过亲人,知道翟蓝战胜这道阴影没有别的良药,惟余时间和日渐强大的内心。

吃过饭,再合力帮丹增收拾了火塘和厨房,夜已经深了。

因为第二天就要离开林芝了,丹增没有离开过家乡有很多东西需要提前预备,包括一些药品,翟蓝陪着李非木忙前忙后直到结束。回民宿后翟蓝累坏了,早早洗漱完钻进被窝,话也不想多说,用被子遮住头。

别离将至,但他不肯让游真看出一点不舍得。

听见外面没什么动静,游真刻意轻手轻脚地收拾行李箱。走到床边,准备休息了,他的目光落在对床。翟蓝蜷缩着,半张脸紧贴枕头,在复杂的情绪轰炸中沉入梦乡。

少年站在十九岁的尾巴上,青涩与稳重无比矛盾。

可谁都无法否认,这张还残留几分稚嫩的脸被蒙上一层阴影,竟还能让人随时悸动。

拉萨的深夜,烛火倒映的翟蓝的笑,心脏像被一只手掌柔柔地拍了一下的感觉毫无预兆地再次袭击了游真。

双脚仿佛陷入了沼泽,游真回过神时已经半蹲下身,手撑着膝盖,仔细地注视翟蓝。窗帘翕开了两指宽的空白,星光闪烁,翟蓝被笼罩在一层温柔的银色的茧中。

桃花纷飞,雪崩和日落余韵中,他有一个未竟的吻没有给翟蓝。

他不知道翟蓝想不想要。

最终手指虚虚地隔着几厘米距离从翟蓝眼睫划过,带起一小阵微风,游真笑笑,看翟蓝好像终于被惊动了,不耐烦地呢喃了句什么然后翻过身,闹脾气似的拿后脑勺对着他。头发睡得无比凌乱,炸了几根毛,游真把它们抚平。

他躺回床上,可睡意已经完全没有了。

控制不住地去端详翟蓝,游真干脆也背对着他努力不想,拿出手机漫无目的地划屏幕。

聊天软件,乐队的群里蒋放和宋老师在打嘴仗,游真并不加入;购物软件,买的东西基本都被签收,但他已经忘了为什么要买……

老妈问他过得如何,他回答还好;

Zone的魏斯姐打听他何时回成都去喝酒,他说下次一定;

有两个租客暗戳戳地想他垫付第二年的物管费,他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然后就没了。

夜太安静,游真发现他竟最想要看到某个人的碎碎念。深吸一口气,游真打开那个好几天没去理会的音乐软件,不出意外地发现一个未读小红点提示。

和往常没有区别的长段唠叨,小句号以“你好”开头,用“希望你开心”结尾。

游真扫了一眼,放松地笑了笑。

但紧接着等他看清了内容,笑容渐渐地收敛。后背忽地发热,一阵酥麻从脊骨迅速攀爬至后颈,陷入泥泞的感觉让他无法自拔,他想坐起身,喉间干涩一时间说不出话,连手脚都像被捆绑了,动弹不得。

“今天有个人说总有一颗星星会找到我。”

“但我想你一定能够明白的。”

尽管形容模糊,游真却知道对方说的这个人是谁。

他不信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情景,还会有相同的对话发生在另外两人之间。

L,小句号,翟蓝。

游真想笑又无奈地叹气,他太迟钝了,他怎么这么笨。

翟蓝的“蓝”不就是“L”吗?

从他被央金拜托前往西藏的那一刻起或许就已经注定同一班列车上会遇见翟蓝,就算那时错过了,没有上下铺,在林芝他们也一定会见面。

到那时,翟蓝是“李老师的弟弟”,他是“央金的朋友”。

就算这些统统不发生,迟早,他们要因为在同一座城市约好见面。他邀请小句号来自己的店里坐坐,等到那时他可能在一个明媚的夏日和翟蓝“面基”,也会聊开心了,为翟蓝弹一首歌,哪怕不是《加州旅馆》。

他们的人生早在彼此毫不知情时发生了交集。

这种感觉太微妙了。

游真头晕目眩,不可思议地看向咫尺之遥。

侧身蜷缩的少年默默地变成了平躺,随着呼吸,侧面线条如春山起伏。他陷在阴影中,睫毛偶尔轻轻一颤,好像在游真心口涂上一点蓝的阴影。

游真彻底失眠,他跑出卧室,在阳台上连抽好几支烟。

原本打算坐火车的,但央金催得急,最后游真还是选择了带丹增乘飞机回成都。航班有限,第二天不得不赶在日出时分就从仁青村出发。

前一夜吃饭喝米酒算作告别,游真的计划中,他翌日应该悄悄离开。

可睡眠状况糟糕,快天亮时好不容易让心乱如麻平复一些,游真争分夺秒地睡了一会儿,没等到闹钟响,先被隔壁床的翟蓝叫醒了。

他睁开眼,见对方穿戴完毕,背起那个一路跟随的书包:“走啊。”

游真懵着发出一个闷闷的鼻音:“嗯?”

“非哥担心大巴时间不准,说开车送你和丹增去机场。顺便,他还要到林芝市区哪个什么材料,我一起去。”翟蓝说完游真还不动,干脆伸手拉人。

刚碰到对方,游真赶紧一骨碌翻身坐起,举起双手投降。

“我这就起来这就起来……”

相处时间延长,游真却不知该怎么应对。

他们的私信交流长期信息不对等,翟蓝在暗他在明,说的话做的事,翟蓝全部都知道,唯一可以给游真安慰的大约是至少他们相遇不过短短十来天。真相被自己发现,感觉却没有想象中难以接受,游真也没一点尴尬的心情。

……大约因为是翟蓝吧。

不是别人,所以事实不仅不让他难堪,反而隐约地欣喜着。

他们的合拍远超游真的预期。

不过暂时好像陷入了单向透明中,游真没有立刻要“认亲”的意思。

去机场的途中李非木开车,丹增欢呼雀跃地抢占副驾驶,他和翟蓝便在后座。有另外两个人在,聊天内容中规中矩,过了会儿翟蓝开始打哈欠,用一个颈枕抵住车窗和脑袋之间,竟然开始睡觉。

林芝快到雨季了,这天没有阳光,雪山更是被云雾完全遮掩住全貌。

游真听了一路的江水,车载电台播放某个点歌节目,唱的都是经典老歌。从90年代的校园民谣,粤语金曲,到世纪初的电子舞曲,游真听得出神,望向窗外时余光总带过翟蓝。

他感觉翟蓝并没有睡着,对方紧握手机,指尖偶尔下意识地动一动。

可能翟蓝观察出他不对劲,刻意给他留出空间。

游真喜欢他们的默契。

抵达机场,游真的东西倒是一个登机箱就装满了,但丹增大包小包,恨不得把全部家当搬空——也有道理,他们家现在空无一人,再回来起码也得半年以后——李非木帮他扛着东西,先全部搬下车后,又开始千叮万嘱。

游真看着李非木,想起翟蓝嫌弃地说他是“男妈妈”,暗自发笑。

就是在这时,肩膀被谁轻轻地拍了两下。

沉默一路的翟蓝站在他身边,眼神躲闪片刻,还是坚定地望进游真的眸中:“那个,有点话要跟你说。”

游真抿唇,不安的小动作:“什么?”

“这段时间我很开心。”翟蓝笑了笑,尽管眼角下垂的弧度看起来仍然带着苦,“能认识你,是来这一趟的意外收获,我……谢谢,那天,在山上的时候。”

词不达意,但他不怕游真听不懂。

身边像被抽了真空,游真耳朵里嗡嗡作响,脑海中浮现几行字,安慰迸发出巨大能量冲击着游真,让他不能做出正确而礼貌的应对。

他没有高原反应,一时无法解释失常。

“其实……”昨晚的私信箱从眼前一闪而过,游真张了张嘴后,不提了,他带着些许释放后的轻快,“其实遇见你,我也挺开心的。”

翟蓝拽着背包带,不语良久,突然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游真。

“礼物。”他说。

木质盒子,打开后一层透明玻璃,墨绿丝绒做底,一朵粉红粉黄的格桑花静静地躺在正中。花瓣纹路清晰,仿佛还带着被采摘前的露水。

在八廓街的小巷买下它时,翟蓝就想好了它的归属。

游真没看花,他认真地观察对方的表情,最后才犹犹豫豫地接过了。

“看到的时候就想送给你了,而且底子和你的发色一模一样。”翟蓝无关痛痒地调侃了一句,深深呼吸,“游真,那时候不知道我们哪一天起就再也见不到,格桑花的祝福很美,你……以后运气可能会好一点。”

明知他故意这么说,游真却不能像以前那样跟翟蓝打闹,笑骂着敲他的脑袋。

小小的礼盒重如千钧。

游真第一次发现,度日如年偶尔不一定代表时间难熬。

这或许也是一种相见恨晚。

“不会的。”游真像发誓那般说,“你有我电话,回成都……就说一声。”

“行了!”翟蓝的语气重又轻快起来,他看李非木那边预备完毕赶紧把游真往安检口推,“你快走吧小心耽误了登机!”

没认真,或者没力气,总之游真一动不动。

翟蓝的手腕发热,有点紧,肌肉酸胀,仿佛在替他挽留谁。

机场广播的电子音机械而规整,一整面玻璃窗被分成小格子,蓝天和白云有了形状,每一小块都镌刻着不同的回忆。

游真眼眸一垂,突然抱住了翟蓝。

手掌在他脑后抚过,迅速放开,不等翟蓝有所反应,他提起脚边一个小箱子,大声喊着泽仁丹增的名字再大步向安检口走了过去。

留下翟蓝站在原地鼻尖发酸,呆呆地送他。

没有说“再见”,但他们都答应了对方还有下一次相遇。

“刚跟丹增说了落地发消息,在这儿等着,他们也看不见。”李非木拍怕翟蓝的肩膀,“我们要去办事,走吧?”

翟蓝点了下头,视线却不由自主地一直流连安检口的长队。那个背影太显眼了,不管隔着多少人潮涌动,他就是能第一秒捕捉到。

牛仔外套的柠檬香气还残留在翟蓝胸口,很凛冽,又很像抱住整个夏天。

回程路上,眼看快到起飞时间,翟蓝手机响了。

设置的“特别提醒”以某种充满缘分的方式在这时给了他拥抱后最大一场余震,翟蓝睁大眼睛,没忍住,“啊”了一声。

“怎么了?”李非木问他。

少年捂住手机屏:“没事,没事……”

过了会儿到底没忍住,翟蓝侧过身,调高亮度,面对那张“Real的数字世界”发来的照片彻底失语。

南迦巴瓦群峰壮丽,日落辉煌,前景那个懵懂的背影是他本人。

Real的数字世界: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游真:逮到了!

明天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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