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离开色拉寺,那位年轻僧人一路送他们到门口。

听了两人接下来的规划,僧人对他们可能去不了帕邦喀表达了遗憾,又热心提议:“如果今晚有时间可以顺着山路一直到后山去,最上方俯瞰拉萨城。很多人都慕名而去,难得错过。不过夜晚走山路视野不好……”

然后就给了他们一个手电筒。

按照他的指路,游真问过翟蓝身体还能不能适应,得到肯定回答后才决定继续走。

也许这天他们运气奇佳,刚做完好事立刻有了回报,没走出几步遇到一个热心藏民问他们是不是要去后山,游真点了头,对方大手一挥示意上车。

所谓的车是电动三轮,坐起来颠簸得厉害,藏民一路大声唱着歌拐上小径,路过一个维修铺,一直放空的翟蓝才终于说了话。

“所以‘仁波切’是活佛?”

游真略一沉吟:“好像不是,刚才那位小师傅说‘仁波切’是他们对所有上师的尊称,但一定也是色拉寺比较有威望的人。”

翟蓝:“哇。”

不管哪一种可能都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突然就有了类似见到教科书里才会出现的人物的割裂表情,游真忍俊不禁,又说:“他刚才送你的是什么?也没说佩戴或者随身带着的禁忌啊……”

翟蓝给他看那枚金刚杵,尾部有个小小的孔可以穿成护身符一类的,好像也可以挂在钥匙串上。仁波切大师送给翟蓝时什么也没多说,两人研究一通,都没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最后怀着敬畏感把它放进翟蓝的卡包夹层。

这算是意外之喜,又有点佛教典故中随缘、随心的味道。翟蓝只觉得自己是见到别人有需要帮忙的就冲上去了,没想那么多,甚至涌起一丝“我不配”的羞愧。

“太贵重了。”翟蓝心有戚戚地说,“他不会所托非人吧……”

游真点评:“肯定因为你很有佛缘啊小伙子。”

“是吗……”

“嗯,对。”

“不过仁波切给的小土豆真挺好吃的。”

“哈哈哈……”

他们说着话,坐当地藏民的电动三轮车往后山前进。

太阳渐渐西坠,正午时分的灼热褪去,山的阴影压迫感极强地笼罩土地。黄昏晚风拂过半坡,远处的经幡随风而动。

藏地的风被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它吹动纳金山的经幡,每一次都是祈福,它又带走了煨桑的烟,撒隆达后漫天飞舞的纸片也被风裹挟,将祈愿播撒到山川江海。

电动三轮车停在一处民居前,这里是藏民的家。游真谢过他,又不顾对方的拒绝塞了几张现金当做谢礼,藏族大叔投桃报李,进屋提了好大两瓶水、奶茶和足够两人吃一顿的糌粑,解说了详细走法,再和游真、翟蓝告别。

能够开车的路就到藏民家结束,后面这一截全都沿山,走得人多了才变成小路。偶尔巨石横亘,坡度太陡的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

一开始还能应付,越往后,地势越发险峻,但风景也逐渐展现了全貌。

游真爬过一条裂开的小土沟,回头:“手给我。”

他的语气坚决不容拒绝,翟蓝顿了顿,满是尘埃泥土的掌心下一秒相贴,彼此体温都比爬山前升高不少。

“还能坚持吧?”游真抬头看接下来的路,“不舒服一定要说。”

翟蓝是有点喘但没有之前心跳快得不正常的感觉,也不耳鸣,他还能和游真开玩笑:“怎么,告诉你,然后你打算背我?”

“然后就放弃。”游真说,“我不会逞强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出声,翟蓝摇摇头,被他拉过了沟壑继续往前方走。无需谁多提,他们都想去感受更高处的风。

在城中漫步时没什么感觉,这时站在半山,还没抵达观景台,就已经能看见一半的低矮城郭。没有明显边界,没有高楼大厦,甚至没有道路和桥梁,高大山脉从平底忽然隆起,山巅直指云霄,拉萨城仿佛与世隔绝。

艳阳躲进了云层,远处的山戴上一顶金冠,竟然隐约可以看见莲花形状。

脚步因为这奇观微微顿住了,翟蓝情不自禁地呢喃:“好壮观……”

面对布达拉宫,他只承认是鬼斧神工;在大昭寺与金顶一步之遥,他觉得这是信仰的力量;八廓街人潮汹涌,烟火气熏染着日光之城;置身色拉寺辩经场,他感受到了旁若无人的修行……

惟独登高望远时,雪山安静注视着他,翟蓝才与壮丽的自然撞了个照面。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来拉萨,就算到了,也绝对不可能爬上这座名气并不响亮的山。诡异的熟悉感,好像他早见过这一幕,只是梦里地动山摇让他无所适从。

“山顶快到了。”游真的声音唤回他,“累了?”

翟蓝说“没有”,步子却因为短暂的灵魂出窍凝滞。

游真拉着他的小臂,往下滑,握住了翟蓝五根手指收拢到掌心。体温更滚烫,那股燥热从后背一路向上攀,翟蓝狠狠地一个激灵。

游真在前方说话声音也开始喘,但他分不清是因为疲倦还是别的什么。

“翟蓝你说,我们这样走了快一个小时……算不算‘跋涉’?”

他在布达拉宫出口的话被游真记住,翟蓝脚底短暂塌陷,他低着头,看散沙碎石上被自己踩出了一个脚印。

“算。”翟蓝说,用力地握住游真。

余下这截路很快就走到了,所谓观景台不过就是一块相对平整的土地。

背后山坡倾斜,再往前走就是山谷,残留着积雪,夕照让阴影折叠,墨绿颜色让翟蓝想到游真的头发。

落日已经沉入地平线,山越来越厚,影子逐渐吞噬了城市。拉萨河还是白的,像一条细窄的亮色带子从某个地方穿过去,找不到来源和去路,没头没尾的缥缈。

漫天晚霞最靓丽时他们在半途,不算错过,可没看到全貌总归有一些难以名状的失落。

翟蓝站得很靠外,差不多要一只脚伸出山崖晃荡。

“过来。”游真在身后喊他,“别去那儿玩!”

他轻飘飘地“嗯”了声当做给游真的回答,但也听话往后退了两步。翟蓝看一眼周围情况,荒凉,只有他们和尘土。

游真累了,随地盘腿坐着,从食品袋里拿出糌粑啃。

糌粑是藏民大叔现给他们做的,青稞面粉加上酥油茶、奶渣和一点糖搅拌均匀,捏成团,很好保存、易携带又能饱腹。当时游真还在心里暗道对方是不是太夸张了,现在才知道,这是他们爬山这一路不可或缺的干粮。

虽然因为放得太久口感退化,偶尔还能咬到青稞的颗粒,但就着漫山遍野的风,空气里一点甘草香,面朝广阔天地,喝一口奶茶,这点粗糙好像才正当时。

两个人沉默着吃了一半的糌粑,奶茶还剩了点。

“……我们好原始。”翟蓝突然笑了,“来之前没想到还有这么幕天席地的一顿。”

游真略一挑眉:“舒服吧?”

“舒服。”

不是假话,翟蓝两手撑着自己往后倒,腿伸长,一身疲倦都舒展开了。仰起头,天空是由浅到深的青色,云层聚集,西边的山顶被积雪覆盖。

如果不是夜风凛冽,翟蓝很难意识到他站在一个那么高的地方。

4500米的山巅,他竟没有缺氧。

落日最后一丝光也被山脉吞噬,山路没有灯,他们点亮手电筒当做照明,却没有立刻要走。游真用手机播放一首歌,可能是某支乐队的live所以主唱的喘气声也很清晰。

吉他像呜咽,失真和过载效果反复变化。

游真随着旋律哼了两句,飘荡在空旷山间,连回响也寂静。

“所有人都带着悲伤走吧。

“去往下一个地方,去往下一个夜晚,

“与悲伤相伴。”

天黑下去,但拉萨慢慢地亮了。

他们坐在石头上,陪伴的只有一个手电筒的光。游真放了两首歌,电量耗尽,蓦地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剩下呼吸最真切,就在身边。

“好安静。”翟蓝突然说。

游真扭过头:“你不讲话会更安静。”

他开了玩笑但翟蓝立刻收声了,就侧着脸看他。小动物似的一双眼睛在夜里尤为明亮,瞳仁里手电筒的光会因为呼吸频率偶尔闪烁,睫毛阴影像绒绒的鸦羽,翟蓝目光专注,略微一抿唇,眼睛好像会笑。

温柔的,同时带着某种侵略感和占有感的,这样的眼神。

游真不敢和他对视,他分明觉得翟蓝看不见的那边耳朵被那眼神看得越来越红,可干脆地躲开他——这儿只有他和翟蓝的时候——太过刻意。

天空的云散了,他慌忙抬头望向灿烂银河。

翟蓝也和他一样仰望夜空:“你喜欢星星吗,游真?”

游真好一会儿回答:“还好。”

夜晚,星空,洁净氧气,山的阴影,尘埃,紫色的云,脚底如萤火闪烁的拉萨城的灯光,所有的一切叠加后秘密无从遁形,仿佛能给谁看见最深心底——似乎只有在此时此地,生死才有那么见缝插针的几秒钟,失去了原本的沉重。

“游真,后来你是怎么过去的?”翟蓝问。

医院他们互相依靠,那时觉得没有必要多说什么,现在并肩而坐,手指若有似无地一触碰。就像通了电,让很多可有可无的细节变得重要。

游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太久不曾提起这些,但这次连心理建设都顺理成章,好似他可以对翟蓝提起那些痛苦。这不是开导,他也没资格以自己做教科书去劝解谁,他只是……突然很想说实话。

游真原本也逞强太久,他那时比父母都坚硬,甚至别人都说他太铁石心肠。

他伸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垂下眼。

“我没过去。”

翟蓝:“……”

“我弟弟是……有天玩的时候不注意摔倒,刚好有一块石头……很突然,连下病危通知书的机会都没。他当年刚上小学,对我而言那个时候的感觉就像,你本来每天都能见到的一个人眨眼工夫就找不到了,而且你知道他再也没机会回来,以前吵的架不能道歉,还没兑现的承诺也再无法实现——”

在翟蓝的沉默里,游真指了指心口:“我一直把他放在这里,不想‘过去’。”

“过去”等于“遗忘”。

“总觉得只有自己会记得……这种感觉很恐怖。”翟蓝说,他没想剖开伤痕,可里面的脓总要挑破才能成为一道疤,“游真我没告诉过你,怕你觉得我可怜。”

“嗯?”

“我是单亲,后来,老爸就走了。”

游真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尘土里打转。

好一会儿,他才换上爽朗的语气:“翟蓝,这么说吧,我喜欢一些很俗套的谎言,比如看见日照金山就会幸运一整年,死去的人会变成一颗星星。”

“但是星星太多了。”

“没关系。他会找到你的。”

游真的话轻轻地从风中传来,目之所及,东山上空的星河不知那一颗似乎闪了闪。

翟蓝鼻尖蓦地涌上强烈的酸楚,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眼泪不由自主地淌下来。

他好像又回到了在墓园的那个上午,送走所有人,拒绝姑妈要接自己离开,蹲在老爸墓碑边用帕子把大理石擦了一遍又一遍,用动作掩盖自己的眼泪。

但哪怕那个时候,他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会找到你”恰如其分,填补了翟蓝那个空当当的角落。

失常的呼吸逐渐变成不停吸气时的鼻塞,接着有了小声呜咽,翟蓝蜷缩起来,两手捂着脸,肩膀不停地颤抖着,终于大哭出声。

暖而热的体温驱散夜晚凉意,游真犹豫片刻,伸出手抱住翟蓝,轻轻拢过他的脸让他靠向自己,安抚似的轻拍。

游真什么话也不说。

他知道这场眼泪属于翟蓝,而告别是人生的必经之路。

作者有话说:

歌是摇摆帝国的《つぎの夜へ》(去下一轮夜),live版本的吉他solo很惊艳!请一定要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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