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路上不觉得累,等到酒店安顿好了,身心的疲倦姗姗来迟。

第一天到高原为了健康考虑不宜洗澡,但游真之前已经在青海待了些日子,早适应了含氧量相对低的空气。他简单洗漱了下,走出浴室,热气蒸腾中映入眼帘的就是翟蓝直挺挺躺在床上,把手机举得老高的画面。

漫长的公交车程中两人聊了些各自的事,交谈时,游真知道翟蓝原来比看上去的年纪还要小一点,大学只认真读了俩学期,今年还不到20岁。

休学原因游真没问,他也经历过学生时代,大概能想到要么因为身体,要么是心理出了问题。翟蓝在海拔快四千米的地方游刃有余,肯定不是哪里病痛,那后者没意外成为了休学的导火索,所以游真更不应该多问。

他和翟蓝还没熟到那份上,更算不得知心朋友。就算他一时兴起和翟蓝搭伙——也可以说“收留”——游真明白自己有私心。

翟蓝却一无所知。

“跟谁聊天呢?”游真坐在另一张床边,“表情好凝重。”

翟蓝闻声放下手机,改成了侧躺:“我表哥。”

“报个平安?”

“呃,算是吧,他管得太宽。”翟蓝说,不知不觉带上了抱怨,“都说好这几天我自己安排,他还一直问,今晚吃饭没有啊、住在哪儿、发个定位、高原反应还严重吗,跟……什么似的,哎。”

注意到翟蓝长篇大论的话里打了个结,游真悄悄记住,但没问他什么,只说:“所以你现在高原反应好点儿了?”

“什么啊,你也……”翟蓝看着他,是继续委屈的语气可眼睛一直笑,“好吧,现在舒服多了。但是游真,我看着就那么不让人省心?”

游真擦着头发,觉得他的笑容有点儿晃眼:“第一次自己旅游嘛。”

“诶。”翟蓝放弃了挣扎,郁卒捂脸。

游真看地板,发梢水滴晕开一块深色,很快又干了。

半米外,翟蓝瓮声瓮气地埋在枕头里说话,像自言自语,却喊了游真的名字:“游真,你明天会带我去玩吗?”

“会啊。”游真说,情不自禁地温柔,“刚才在路上不是说了,明天去布达拉宫,再到市区转转。等你适应了气候,再挑几个别的地方……”

“为什么?”

游真愣了愣:“通常第一次进藏都得有个适应期——”

“你为什么会答应带我玩?”

说这话时翟蓝掀开枕头,只露出半边脸。他眼睛非常明亮,眼角下垂的弧度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感觉圆圆的眼注视谁时竟尖锐而压迫感十足。

确实是刺猬,翻出肚皮揉一揉,不高兴了又拿后背的刺对着谁。

游真为这想象暗自好笑。

脸上什么也没表现出,他把毛巾扔到一边,直起身,背对翟蓝去收拾行李箱,好一会儿的沉默后才缓缓地开口。

“你会让我想到我的……弟弟。”游真的声音仿佛陷入久远回忆中,“我跟他已经很久不见面了。”

翟蓝没预料到答案,枕头全弹开了。

从游真的话语触摸到了伤疤,惆怅又悲哀的情绪,他经历过,就在不久前。

“看见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总觉得,他应该现在也是你这个样子。”游真开始折衣服,把一件毛衣抖开又揉在一起,“不是像不像,感觉,他如果……就,到了拉萨,我总会想到第一次来也是因为他。”

“是吗。”翟蓝喃喃地反问。

“而且你俩差不多岁数,上大学的年纪。”游真侧过脸,宽慰般的朝翟蓝一眨眼睛,“所以嘛,这几天给你当一下哥哥也不是不行。”

翟蓝盘腿坐着,过了会儿说:“我只有李非木一个哥哥。”

“嗯。”

“所以在你面前我也不想被当成‘弟弟’就获得某些特权。”翟蓝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摁小腿处的水肿,把他的名字喊得轻快又放肆,“游真,你别迁就我!”

要求还挺多,游真看向提出了古怪条件的少年,点了点头。

“好啊。”

抵达拉萨的夜晚,脱离火车颠簸时一路嗡鸣,翟蓝终于结结实实地睡了个好觉。没有做梦,也没半途惊醒,更不会因为缺氧突然呼吸困难。

翌日,阳光透过没遮好的窗帘轻抚眼皮,翟蓝翻了个身,然后醒了。

他在家这半年过得日夜颠倒,白天没有精神躺十几个小时都成为了常态,这时睡了个自然醒,翟蓝都觉得惊讶。他去看时间,满以为至少也得九、十点,对着手机屏幕偌大一个“7:25”陷入了沉默。

一点不觉得疲惫,身体也没或轻或重的不适感,就是……很精神。

好像全身的各处小毛病都修复完毕,吸饱营养整装待发。

脚步声靠近,翟蓝干脆打开了灯:“早上好。”

“早。”游真问,“睡得怎么样?”

“特、别、棒!”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似的,翟蓝一骨碌爬起身,拉开窗,让阳光散落进来。他说话中气十足,和火车途中气若游丝判若两人:“我现在就可以出去玩!”

“……行了。”游真忍俊不禁,“那去换衣服吧。”

翟蓝点头,往卫生间冲之前看了一眼他。

旅行路上难免粗糙点,游真现在的打扮才更接近于翟蓝前两次见到的样子——舞台上光芒万丈,咖啡店前休闲却不失精致——卫衣配色和刺绣都有明显的vintage风格,牛仔裤带着破洞,露出膝骨,好像跟上身不在一个季节。

游真很适合有点复古、有点另类,还有点花哨的装扮,配那一脑袋休息好了都不再毛躁的墨绿头毛,站在拉萨街头,再背一把吉他,绝对是人群中的焦点。

“今天挺帅嘛。”翟蓝夸他。

逆光,他看不清游真脸突然红了,只听答话莫名支支吾吾。

“哦、哦,是吗?”游真端着杯子开始喝水,“我的衣服就都是这种,呃,太花了。出门的时候也没怎么认真……挑。”

翟蓝真诚地说:“可你穿得就很好看啊。”

语毕,他赶紧去洗漱了。

把门一关,不知游真在原处又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

翟蓝休学前就不太重视外形了,后面成天自闭,更没心情拾掇。

这天大约被游真刺激到安静大半年的好胜心,翟蓝有心不让自己显得太普通——至少跟游真站在一起不至于对比惨烈——但无奈硬件不匹配。

他背包里就两三件基础款,运动裤,末了一件轻薄款羽绒服。

想穿越回几天前狠狠骂自己一顿太任性,连衣物都不好好准备,当最后还是认命了,翟蓝随便挑了件白色衣服,披上冲锋衣。

接受了是个初来乍到的游客的现实,翟蓝老老实实跟在游真身后。

酒店提供免费早餐,中西式都有,味道尚可,去得够早,捞到一根刚起锅的油条,炸得格外蓬松。翟蓝习惯性地撕开泡进豆浆,汤汁渗入,油条变软但入口还能吃到一点酥脆,混合一点点豆子香和甜味,他居然觉得自己是被唤醒了第二次。

刚起床时身体得到满足,现在连空落落的心都因为早餐的经典搭配被填满。

或许也有阳光,翟蓝转过头,窗外就是熙熙攘攘的石板长街。

吃饱喝足,沿着长街一路往前,直达雪城。

布达拉宫伫立在拉萨城中,红白二色堆出千年巍峨。它本身就恍若一座神山,脚底的纵横街道、白色平房构成了一座名为“雪”的小城,受到它的护佑。

“……听说以前这儿以前就是吐蕃人居住、做生意、还有官吏办事的地方。”游真翻着备忘录,“喔,还要先拿预约门票。”

翟蓝跟着他,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挂件,这会儿忍不住说:“原来你没做功课啊。”

游真:“……”

游真振振有词:“做了攻略我就没看第二遍了嘛。”

布达拉宫需要提前预约门票,每天参观人数有限。游真前一晚要了他的身份证号,好险约上了,否则又得多等一天。

很多人的拉萨之行或开始、或结束于布达拉宫,历经千年,它已经成为了拉萨的象征。在雪域之外,布达拉宫和拉萨甚至整个西藏画上了等号。

天气晴朗,春日的和煦与残余的料峭在飒爽风中混合,日光倾城,没有用黄金和琉璃打造,布达拉宫依然光耀四方。连成片的建筑和山峰相比也不逊色,雪的白色,信仰的红色,一格一格的窗恰如雪域的眼睛,望向山海之外。

远处看还不觉得震撼,直到翟蓝真正站在了它的脚底,才感慨:“……好厉害。”

长坡绵延,经幡挂在檐下飘扬。

乍进入布宫时还是日出东方,等结束参观,带着刚看过的佛像、金塔、经书与数不胜数的玛瑙宝石走出小门,重见天光时,已经日照当空。

“……那几座塔也太奢华了吧!”

“对啊对啊,还有那个故事,我好像听导游提到了仓央嘉措?”

“他本来就是活佛嘛——”

“哎,太震撼了,这么多花岗岩,过去到底怎么一点一点运到城里的。……”

游客们仿佛出了门才敢放开声说话,交谈不绝于耳。

翟蓝喝了口水,若有所思。

“怎么了?”游真从后面追上他,“感受到古人的鬼斧神工了?”

翟蓝摇头。

“每个时代都有这种超越人力的建筑,只是因为在高原,布达拉宫才别具一格。”

游真听见颇为新奇的观点,一挑眉。

“我在想,比起里面的珍藏,连接红宫和白宫的那条长坡更有意思。白宫是‘人间’,红宫是‘天上’,我们需要经过徒步丈量、感觉到体能的极限,在几千米的高海拔进行一场跋涉才能抵达它的门前——总觉得这个意味更接近于布达拉宫本身。”

长篇大论让游真对他刮目相看,打趣道:“小学霸懂挺多?”

换成别人这句话怎么都略显刺耳,但游真语气太诚恳,翟蓝居然开始不好意思:“就……瞎说的。我不是教徒,对那些更深的东西领会不了。”

“很有意思,我喜欢这个解读。”游真停顿了会儿,看他的眼神似乎有哪里变得不一样,“翟蓝,现在的你才是正常的样子对吗?”

“正常?”

“嗯,能说能笑,会跑会闹。”

阳光直射,他的目光耀眼,翟蓝当然明白游真指的不是身体疲惫终于被驱散。他转过头,若无其事地摸着书包下垂的带子。

目之所及,格桑花正随风摇曳,如火如荼。

“这不是你说的吗?不能辜负每个好天气,过去的事总有一刻会慢慢地沉淀……”想到游真此前短暂的落寞翟蓝说不下去了,赶紧挑起新话题,“游真我肚子饿了。”

“你还真不肯叫‘哥’啊……”

“本来就不是你弟弟。”

“良心呢?——”

翟蓝故意大声地说:“没有!”

脑袋立刻挨了游真玩笑似的一巴掌,但力度聊胜于无,像被一朵格桑花砸中。

作者有话说:

虽然对藏传佛教和吐蕃历史了解得很浅显,总之去拉萨不可以不去布达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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