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吹灰

饭店包厢外,走廊的某个方向通往一座露天阳台。

阳台上的金属围栏被雨浇湿,冰冷刺手。程肃年单手握上去,左正谊犹豫了一下,没碰。

两人并肩站着,这会儿雨已经停了,阵阵冷风灌进袖口,左正谊攥紧袖子,把手插进了大衣的侧兜里。

——他很注意保护手腕,不想受凉。

程肃年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望向远处灰沉沉的天空,轻声道:“你知道我想找你说什么?”

“不知道。”左正谊说,“除了签约,我们有什么可私下聊的吗?但我不觉得你想签我。”

“……”

这个阳台不大,似乎是一个给客人抽烟的所在,地上有专门装烟头的垃圾桶,可以想见,平时应该烟味儿不小。

但今天被冷风冷雨冲刷了一遍,现在只有雨水的味道。

程肃年的目光又落到左正谊身上。

前辈们有个通病,看见年轻人很容易想起当年同龄的自己。

左正谊是个有脾气的人,无关一时的表情和语言,气质如此。他身上写满“生人勿近”,显然不愿意逢场作戏,虽然跟程肃年一起出来了,但看起来没有主动开口的欲望。

程肃年闲话家常似的,问他:“今天心情不好?”

“没有,挺好的。”左正谊也看向程肃年,目光一碰,他改口,“有点。”

程肃年笑了一声,说:“我们这是第一次单独聊天吧?你给我的感觉和印象里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程肃年思考了一下说,“好像哪都不一样,尤其是……没我想得那么厉害。”

“……”

程肃年略带几分戏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左正谊却轻轻拧起眉,回以一个不解的眼神。

“S11赛季,你在WSND那年,给我一种不可战胜的感觉。”程肃年喟叹道,“当时金至秀也刚从韩国转到EPL,声势浩大。我看着你们,你们这些每年源源不断冒出来的天才选手,心情就像……人力不可胜天。”

左正谊略感惊讶。

或许是因为已经退役了,程肃年才能这么坦然地提起当年的困境。

他说:“S11是我压力最大的一年,因为走到职业生涯的尽头了,从二十五岁跨到二十六,好像从生跨到死。像一根要断的弦,一不留神就没了。但你是轻松的,十八岁,游刃有余,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全EPL打趴下,没有哪个战队遇到WSND不紧张。”

“……”

“当时我想,人和人的命运不一样。”程肃年用指尖的烟弹了弹阳台围栏,太轻,发不出声音,“那年我甚至很羡慕你,就像你现在羡慕我。”

左正谊一愣:“你……怎么知道?”

程肃年又笑了一下:“你刚才说想建俱乐部的时候,看向我的眼神,太明显了。”

“……”

左正谊默然片刻,不掩饰:“谁不羡慕你呢?SP的旗帜,战队的敬仰,永远能待在属于自己的地方,不会被打压也不会失去‘价值’,我不知道还有哪个选手的职业生涯能比你更圆满。”

他们的肩膀之间有一段距离,冷风从中穿过。

左正谊忽感一阵心酸,“而我……是个流浪的人,没有属于我的地方。”

“这就是你想建俱乐部的原因?”

“对。”

左正谊沉默的目光直视前方,天空被雾遮住了,灰蒙蒙一片,压在行人的头顶上。

忽然又下起了雨,细碎的雨线被风吹得左摇右摆,擦过他冰白的侧脸。

他不到二十一岁,但已经有了程肃年二十五岁时的压抑神情。

程肃年说:“我十六入行,二十六才拿到世界冠军,结果是很圆满,但过程——”

程肃年转过身,背靠金属围栏,对左正谊道:“你应该知道吧?蝎子战队是我和徐襄一手建起来的,后来我被污蔑打假赛,他背着我把战队卖了,所以才有了现在的蝎子。”

左正谊点了点头,看着他。

程肃年说:“我一开始不玩辅助,但战队缺人,招不到辅助玩家,我就被迫转行当了辅助。这是我为团队妥协的开始,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后来的十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

“……”

“SP是郭野建的,在进军EOH之前就是一家很有名的电竞俱乐部了,不过当年电竞行业不赚钱,做这一行的都全凭热爱,倒贴资金。当时郭野穷得揭不开锅了,恰逢EOH兴起,他就找到了因为假赛风波声名狼藉的我,让我帮他带队,打进EPL。”

程肃年忆起旧事,轻笑道:“他之所以找上我,就是因为我不要钱,有机会打比赛就行。所以SP的EOH分部不是我建的,却是我一手带起来的。后来过了好几年,我稍微攒了些资本,才入股俱乐部,成为郭野的合伙人——这跟钱多钱少没关系,纯粹是他看在我的功劳和我们的情分上,给我放权。到现在,他已经不管事了,内外事务都交给我处理。”

“我在SP的好处,就像你说的,”程肃年说,“是战队旗帜,受敬仰,但这些是我牺牲很多东西换来的。我在SP,永远都是团队大于自我,话语权高不等于自由,反而是再也没有自由了。更不能有私心——比如说,我是为给团队补缺才玩辅助,而辅助永远也不能像你的伽蓝一样,在逆境中力挽狂澜。我只能尽可能地提高团队性,打运营。我也曾想过,如果当初我没玩辅助,打中单,AD,哪怕是打野,我的冠军之路会不会顺利一些?但没有如果。”

程肃年掏出打火机,似乎想点烟,但还是忍住了。

“我跟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你在羡慕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羡慕你。”他把烟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顺手把打火机也扔了,“我知道你也很不容易,没有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成功的人。命运总有一刻会吹你一身灰,让你灰头土脸,这一刻可能早,也可能晚,但迟早会来。”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过来人特有的平静,说:“我欣赏你不只因为你的天赋和能力,更因为你是一个宁折不弯的人。从许宗平,到首尔受伤,到现在……”

程肃年顿了顿:“你想建俱乐部挺好,但我很怀疑,你真的喜欢那种团队大于自我的生活吗?”

左正谊听得沉默不语。

这些他也考虑过,不仅如此,管理俱乐部还意味着场外杂事变多,他必然会分心。

但道理他都懂,想要终止流浪的欲望却压倒了一切,他认为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尽管自己也知道,这想法有些盲目。

然而,最不能克服的是资金。

所以想了也白想,它是不能达成的愿望,并且蚕食了左正谊寻找下家的动力,让他觉得,接下来去哪个战队都是将就,都没意思。

左正谊因此而高兴不起来。

程肃年看他一眼,重提刚才在包厢里提过的问题:“你还想要冠军吗?”

左正谊还没接话,程肃年就说:“我看你似乎已经不把冠军放在第一位了?刚才我说包厢里九个电竞人,六个世界冠军。我是想说,即使都是冠军,大家的心境也不一样,很多战队夺冠后就垮了,因为人一旦发自内心地满足,就拼不动了。SP去年有点这个毛病,今年的蝎子也是,头上的压力没了。”

“我没有——”左正谊下意识反驳。

程肃年却反问:“真没有吗?”

“……”

真没有吗?好问题。

左正谊想了想,或许是有的。他现在仍然对冠军有渴望,但劲头没有夺冠之前那么足,紧迫感少多了。偶尔冒出一些想要证明自己的念头,也是受蝎子影响而生出的愤怒。

这不是左正谊的错,第二个冠军就是没有第一个吸引人,这是客观事实。

但除了“第二个世界冠军”,还有更吸引人的东西。

“你想过三冠王吗?”程肃年突然说,“EOH的职业联赛自开办以来,十三年,三冠王是一个无人达成的美梦。”

三冠王:即同时夺得国内联赛冠军、杯赛冠军,和世界赛冠军,达成同一赛季的大满贯。

左正谊盯住程肃年的眼睛,答:“想过啊,但是——”

“别但是了。”程肃年打断他,“来SP,我们一起完成更高的挑战。”

“……”

雨下得时断时续,左正谊脸上沾了雨水,他似有疑惑:“为什么找我?原因呢?”

程肃年匪夷所思地看他一眼:“我要打造最强的战队,当然要找最强的中单,不然呢?……对了,你手伤之后还没上过场,我想看看你的状态,可以么?”

左正谊:“……”

什么意思?试训啊?

不过这不是重点,他问:“你不觉得我不适合SP吗?”

“那你觉得谁适合?”

“话不是这么说的,主要是……”

左正谊说得含糊,他想说自己和封灿风格犯冲,而且从这半个赛季来看,纪决和封灿也挺犯冲的,两个人都没发挥出最该有的水平,要不然为什么SP的排名被蝎子压一头?

在这种情况下,左正谊再去搅局,那就是三个“毒瘤”斗地主,SP还敢幻想三冠王?搞不好就是四大皆空。

左正谊忍住吐槽,委婉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顾虑。

程肃年懂了,但显然并不在意:“没事啊,他俩犯冲,你来就正好。你不知道有个词叫以毒攻毒吗?”

左正谊:“……”

扯淡吧。

“当然,其实我有一个私心,我想当全世界最好的教练。”程肃年忽然说,“最好的教练不能错过最好的中单,我不能错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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