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重来

不得不说,左正谊对纪决是有点佩服的。

纪决从六岁那年第一次主动叫他“哥哥”开始,就一直追在他屁股后面,之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没退缩过。

暂且不说这个过程中的某些手段是否光彩,至少,纪决是个百折不挠的人。

左正谊也很奇怪,他不感动于纪决对他如此情深,感动的是,纪决突然激励到他了——他也应该百折不挠,不畏惧做手术,坚定地迈向人生新阶段。

这个想法在脑海里浮现,不合时宜得几乎有点喜剧,左正谊不自觉地发起了呆。

门外的纪决也呆了一下,以为他在想新的理由拒绝自己留宿,坚持道:“如果沙发不行,我睡地板也可以。”

左正谊:“……”

“好吧,你进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左正谊不好再把人往外推。其实他租的房子九十多平,并非没有次卧,刚才那么说只是为了拒绝纪决。

但次卧的床上用品是上一位租客没带走的旧物,不大干净,不方便给纪决睡。

左正谊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让他自己决定睡哪里。

纪决去次卧转了一圈,回到客厅,指着沙发道:“就这吧,挺好的。”

沙发的靠背可以折下,平铺成一张小床。纪决躺上去比量了一下,他身高腿长,将近一米九的个子,窝在沙发床上有点可怜,腿都伸不开。

但他的神情十分满足,没有一丝怨言。

左正谊盯着他,视线从他的头量到脚,纳罕道:“你是不是长高了?”

“是吗?”纪决浑不自知,闻言站起身,走到左正谊面前,把他这个大活人当标尺,在极近的距离下用手粗略地测了一下他们现在的身高差,“好像是高了一点。”

纪决很快得出结论,但测完也没退开。他的手从左正谊的头顶移下,无处安放,不知怎么落到了腰上。

“……”

两个人贴得近,心跳声和呼吸声骤然放大。纪决目光灼灼,心里的渴望藏不住。

他想亲左正谊,想把人压到身后的沙发上,按进怀里,做一些酣畅淋漓、亲密无间的事。

但不行。如果他还像以前那么放肆,左正谊会生气。

分手三个多月,他曾经用无数个日夜留在左正谊身体里的气味都散了。情侣回归成兄弟,像是给野兽重新披上人皮,他的手在左正谊的腰后攥紧,忍了又忍。

纪决心想,他好像被驯服了,甘愿把自己的手脚锁起来,钥匙交到左正谊手里。

但他的主人似乎并不懂,只若无其事地走开一些,像招待客人那么说:“我去给你拿个枕头,你要被子吗?好像没有多余的……”

“没事,我将就一下就行。”纪决乖乖地答,到茶几前坐下,忽然问,“哥哥,有纸笔吗?”

左正谊不解:“要纸笔干什么?”

纪决道:“写检讨,你不是说要多写几份吗?”

左正谊:“……”

两双眼睛默默对视,左正谊的睫毛闪了闪,被取悦了似的,乍然一笑,又敛起嘴角,严肃地说:“没有纸笔,你在手机上写吧,到时候发我电子版。”

“好。”

纪决听了他的话,在手机记事本上敲敲打打,捣鼓了一晚上,不知写了多少字。

左正谊在一旁玩游戏,起初用余光关注着纪决,后来忍不住开始犯困,《猫咪大庄园》的背景音乐持续地响,手机却从掌心滑落,他不知不觉地倚在沙发上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中,左正谊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放到了卧室的床上。

对方亲了亲他的额头,痒痒的。他察觉到那是纪决,下意识挥出一巴掌,嘟囔道:“你好烦。”

纪决却轻轻握住他的手臂,塞回被子里,温声道:“晚安。”

“……晚安。”

左正谊在心里答了一句,意识一沉,陷入了更深的梦境。

他很久没有做过好梦了。

年少时眷恋的海鸥和珊瑚忽然出现,潭舟岛温暖的海水包裹着他。他恍然间仿佛回到了母亲的臂弯里,她哼着摇篮曲,温柔地唱: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尽管左正谊早就不记得母亲的声音了,但她的温柔如此真实,抚平他身上和心里的伤口,将爱意融入一声声的“宝贝”里,哄他入睡。

这个梦让左正谊第二天醒来后既舒心又有点窘迫,他没想到,原来自己骨子里是一个“妈宝男”。

更尴尬的是,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坐在床边叫他“宝贝”的人是纪决。

纪决不知几点睡醒的,此时神清气爽地盯着他,伸手撩开他的额发,说:“宝贝哥哥,再不起床早餐要凉了。”

左正谊:“……”

今天是八月的最后一天,星期三。

一起吃早餐的时候,纪决告诉左正谊,已经和医生约好时间了,下午就可以去医院做检查。

这位医生姓张,从业经验丰富,据说曾经给其他职业选手开过刀。

理论上来说,腱鞘炎手术不难做,一般有两种做法,微创不开刀,有损伤肌腱的风险。另一种是开放性手术,要用手术刀切开腱鞘,这仍然有风险,但治疗效果相对较好,手术也做得很快,术后两星期拆线即可。

如果是普通患者,到了这一步毫无悬念可以痊愈。

但对职业选手来说,拆线后还有休息、复健,和听天由命。

纪决把他知道的所有信息,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左正谊听完问:“那个职业选手是谁?他做完之后怎么样了?”

纪决答:“是UG的前打野,他退役之后才做的,现在在做主播呢,听说还不错。”

“……”

主播,左正谊心想,当游戏主播需要什么状态?跟打职业完全不是一个强度。

但事已至此,他只能把这当做一个成功案例来鼓舞自己。

左正谊已经不像前些天那么消沉了。

纪决的陪伴让他的心情好了不少,下午去医院,所有手续都是纪决帮他办的。他像一个小学生,乖乖地跟在纪决身后,仿佛什么都不懂,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被“家长”牵着走。

医生的询问也是纪决来答,他只在确定手术时间的时候点了个头。

——9月2号,也就是周五做手术。

离开医院的时候,沉默许久的左正谊终于开口,他说:“明天我想出趟远门。”

纪决看他一眼,竟然说:“我知道你要去哪儿。”

“你知道?”

“嗯,去看奶奶,对吧?”

“……”

左正谊默认了。他在回家的路上就订好了机票,并在纪决的请求下订了两张。

每每提及到奶奶,左正谊就难免有些怅然。

他心里的遗憾太多,都不能再填补了。后天即将切向他的手术刀,又要把他的人生切断,逼他不得不走向全新的未来,不论结果如何,都没有机会再重来了。

不能再重来的,还有躺在墓地里的亲人,和已经远去的少年时代。

可能是察觉到他情绪不善,纪决打从左正谊订机票开始,就夹紧尾巴做人,如非必要,一个字都不多说,存在感低得像是生怕左正谊发觉自己身边还有他这袋犯过错的垃圾,然后拎起来,丢掉。

纪决的寡言一直保持到了左正谊奶奶的墓前。

他们是中午下的飞机,没来得及吃饭,直接买好祭品,来到了墓园里。

左正谊专程来这趟,一是为祭奠,二是为求一份心安。纪决却是来道歉的,以至于,左正谊还没说什么,他就先跪下了。

花岗石墓碑耸立着,黑白照片中的老人面带微笑,慈祥一如在世时。

纪决难得红了眼眶,他说对不起,那年他十一岁,改电话号码和扔掉信的时候,与其说胆子大,不如说胆小。他太怕左正谊被接走了。

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几件恐惧到骨子里的事?

对纪决来说,和左正谊分开是头一件,连死亡都要排在后面。

将心比心,他想和左正谊在一起,老人又何尝不是?

纪决喃喃道:“当时我想,也许在哥哥心里,我更重要。但奶奶能给他的是更好的家庭和未来,这样一比,我又微不足道了。”

左正谊瞥他一眼。

纪决低着头,跪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砖石上:“但最近我才意识到,和得到左正谊相比,其实我还是希望,他能有更好的未来。”

“……”

纪决嗓音滞涩,轻声道:“是我错了,对不起。”

左正谊把鲜花摆在墓碑前,也跪了下来。

他许久没开口,墓园里的风吹过身畔,仿佛有人在轻抚他的脸庞。左正谊微微一愣,心有所感,一时没忍住,从世界赛积蓄到今天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奶奶。”左正谊重重地磕了个头,“我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你都听不见。所以这些话其实是说给我自己听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希望有人能给我一个家,也许不是渴求亲情,是想在自己被风雨击溃的时候,找个地方躲雨。”

纪决怔怔地看向他。

左正谊道:“但雨不会停,即使我能短暂地躲避几天,最终还是要走出来。我已经……不害怕了。明天做手术,不管最终的结果怎么样,我都接受。”

左正谊擦干眼泪,站起身。他一扫阴霾,脱胎换骨般又站直了,仿佛狂风暴雨也不能将其摧折。

他低头看了纪决一眼。

纪决仍然跪在墓前,用弯曲的脊梁求取原谅。迟迟才仰头看他,问:“我还能有……为你撑伞的机会吗?”

左正谊默然半晌,最终还是点了头。

“重新来过吧。”

当人事散去,前尘皆成覆水,至少他和纪决,还能选择回到正确的起点上,重新开始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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