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温度

左正谊在家乡只有两个亲人,一是弟弟纪决,二是叔叔纪国洋。

由于早些年纪国洋嗜酒,总是醉醺醺,鲜少有清醒的时候,左正谊和他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纱,很难交心。

但他们毕竟是家人,日常居住在一起,也有过快乐的时候。

左正谊还记得,他和纪决上小学时跟人打架,被一群高年级学生欺负,纪国洋拎着酒瓶子吓走那群混混学生,把他俩从墙角里解救出来,然后一手牵一个,带他们回家。

当时左正谊觉得叔叔高大极了,像个英雄。

但纪国洋大多数时候不是这样的,他整日迷迷糊糊,不修边幅,甚至有点窝囊。

左正谊小时候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长大后听邻居说,他年轻时也曾上进过。

潭舟岛本地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纪国洋是其中的一份子,他结了婚后,去外地务工一年,回家后发现妻子出轨,抛下他跟别人远走高飞了。

他受了不小的打击,丧失斗志,第二年便不想再出门去工作。

蹉跎一阵子,就养成了好吃懒做的恶习,后来靠祖宅外租勉强糊口,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活了下去。

这样的堕落,不能都归罪于情伤。

情伤充其量只是一个诱因,这么多年过去,纪国洋还记得当年的妻子长什么模样吗?恐怕不记得了。

但不管因为什么,人类好像总是这么脆弱,很容易一蹶不振,从此陷入得过且过的惯性里,用酒精麻痹自己,掩住耳朵,闭上眼睛,直到有人将他唤醒。

唤醒纪国洋的人来得有点晚。

但总归是来了。

纪决说,他这次来上海,说是旅游,其实就是专门来见他们的。

纪国洋准备再婚了,新对象和他一样,是一个离过婚的阿姨,有个读高中的女儿,女儿同意她再婚,并且不嫌弃纪国洋。

他迎来了生命的第二春。

“他来上海,是因为除了你我没别的亲人。”纪决用微信语音说,“哦对了,还有我爸妈,所以到时候吃饭,可能我爸妈也会在。——他,他老婆,我爸妈,你,我,总共六个人。”

左正谊:“……”

顿时不想去了。

按纪决的说法,纪国洋是因为要把新婚妻子介绍给自己的家人,才选择来上海游玩。

左正谊作为他家人中的一份子,不能缺席。

但分开四年多,其实左正谊觉得自己已经离那个家很遥远了,况且他以前和纪国洋也没多亲,再加上从没见过的纪决父母……

对了,纪决还跟纪国洋出过柜。

左正谊:“……”

当年他走得干脆,没细想。现在回头一看,突然觉得家庭关系变得复杂了起来。

还有一个问题——

End:“你爸妈知道那件事吗?”

决:“哪件事?”

End:“你出柜又拿刀子威胁叔叔不准告密那件事:)”

决:“……”

决:“不知道,他嘴巴很严,不爱告状。”

End:“那就好。”

左正谊稍稍放下心,否则他哪好意思见纪决的父母,太尴尬了。

说到这个他就忍不住佩服纪决,这厮从来不知道尴尬两个字怎么写,肆无忌惮,无法无天,脸皮超厚。

算了。

左正谊终归还是念旧,纪国洋再婚邀请他吃饭,他嘴上说着麻烦又尴尬,其实心里是高兴的。

他甚至怀疑自己有点缺爱,总要被家人爱着,才能感受到生活的温度。

左正谊的心情更好了。

这种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国庆节。

国庆节有法定假日,但电竞行业不放假。

赛程照常推进,WSND也照常训练。

就在九月的最后一天,左正谊拉着队友悄悄开了个小会。正如他对金至秀所说,这件事瞒着周建康和郑茂,只有他们五个知道。

左正谊开会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他觉得,既然周建康能看出他的膨胀,队友恐怕也能。

——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么膨胀,哎呀,姑且就当周建康说得对吧。

所以他想和队友沟通沟通,打探一下别人对他的看法。

开会地点是二楼休息室。

左正谊把门一关,让四个队友并排坐在沙发上,他自己拉了张椅子,倒放着坐,怀里还抱着一个抱枕,懒洋洋地趴在椅背上说:“大家别紧张,我没有大事,就是和你们聊聊天。”

“神经病吧你。”傅勇先开口,“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故弄玄虚。”

左正谊抄起抱枕砸过去:“你能不能别老跟我唱反调?”

“我是在配合你好不好?”

“那我谢谢你。”左正谊叹了口气,感觉有点难以开口,“其实,我是想跟你们做一下自我检讨——喂,你那是什么表情?有那么惊讶吗?”

他瞪傅勇一眼,缩了缩发烫的耳朵,故作一本正经地说:“哎,跟周建康聊完之后,我决定重新做人了。他说得对,我们是一个团队,应该发挥出团队的威力,不能只靠我一个人carry……虽然这也不是我的错,谁叫我这么厉害呢。——菜勇,你还笑?就你态度最不端正!”

“我怎么了?”傅勇梗着脖子不承认。

左正谊道:“你说你怎么了?如果菜是犯罪,你已经被枪毙一万次了,还敢顶嘴?你知道周建康怎么说你吗?他说你打游戏太放松,不认真,不出力,是个典型的混子。”

“……操,我才没有。”傅勇的声音低了几度,显然有点心虚。

左正谊继续说:“不过呢,说到底是我不对,我的打法太独,一定程度上挤占了你们的发挥空间。以后我会注意的。你们对我有意见也可以直接提,不管场上场下,我会听的噢。”

傅勇瞥他一眼:“真的可以提?我怀疑你在钓鱼执法。”

“放你的屁。”左正谊懒得再跟他废话,转头看其他人。

其他人的态度比傅勇正经多了,尤其是段日,他听得格外认真,但他也是最难交流的,一是因为他性格内向,二是因为他一贯最听左正谊的话,没有任何意见,只会当小跟班,问了也没用。

左正谊无奈,看向金至秀。

金至秀面前摆着一盘切好的菠萝,他正在拿牙签扎着吃,一边吃一边笑眯眯的,似乎并不想插嘴。

可能是因为他的中文水平也不足以支撑他插嘴,总之,在左正谊长久的注视下,他被迫发表意见,只说了一句:“我觉得,你,挺好的。”

左正谊:“……”

算了。

只剩方子航。

方子航是个比傅勇还油的老油条,左正谊逼逼叨叨讲了半天,他表面听着,其实一直在忙着玩手机游戏。

“为什么要提意见啊?我们又没输。”方子航头也不抬地说,“等输了再反思也不迟啊。况且我对你能有什么意见?硬要说的话,你能不能把蓝buff分我几个?”

“好啊。”左正谊一口答应。

方子航很诧异,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他:“操,你被魂穿了吧?”

说好的蓝buff比老婆还重要呢?

“我都说了,我要重新做人了。”左正谊严肃道,“以后我会以团队为重,也照顾你们的游戏体验,把不良习惯改正——你们也一样,一起好好打,OK?”

“好吧。”

“知道啦。”

“OKOK。”

“听你的。”

得到一片应和声,左正谊很满意,虽说实际效果还需要靠实战来检验。

他起身走到沙发前,和四个队友挨个击掌:“我相信你们啊,兄弟们,以后都拿出自己的最高水平。”

……

就这样,WSND第一届“中单自我检讨及团队动员大会”圆满落下帷幕,左正谊心情愉快地跟周建康请了十月二号的假,准备去赴纪国洋的约。

因私事请假不太容易,周建康只给了他半天假期,即二号的一下午加一晚上,第二天得回基地训练。

但足够了,吃顿饭而已,不需要那么久。

时间一到,左正谊就换好衣服,出门去找纪决。

他们约在电竞园的大门口见,左正谊还没走到,远远就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纪决今天穿了一身白,衬衫领口系得不严,露出里面一条若隐若现的戒指吊坠,左正谊觉得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纪决说:“你送我的。”

“?”左正谊不记得了,“我什么时候送过你戒指?”

“很久、很久以前。”

纪决早就叫好了车,亲手帮左正谊打开车门,趁他坐进后座的时候,俯身靠近说:“不记得算了,哥哥最好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我们重新开始。”

“开始你个头。”左正谊挥了挥拳头,作势要打他。

纪决也坐进了后座,抬手挡住左正谊的拳,大手一收,把他的手攥在自己的手心里,不准他撤走。

左正谊使劲挣了下:“变态,松开。”

可能是动作有点大,司机从镜子里瞄了他们一眼,左正谊立刻拉上口罩,扭头看窗外,假装不认识纪决。

车程不算久,他们下午四点多出门,到饭店的时候时针才转到五点。

国庆人多,到处都吵吵闹闹,但这家饭店据说是纪决他爸纪国源订的,由于价格昂贵,人就少了,因此环境还算清幽。

他们俩进包厢的时候,那四位长辈已经先到了。

服务员推开门,纪决走在前头,跟长辈打了声招呼。

他单独面对左正谊的时候态度总是很好,经常笑,但一见了别人——包括他爸妈,他就会不自觉地摆出一张臭脸,看起来脾气不大好。

左正谊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有点紧张,礼貌地对四位长辈笑了笑,然后把事先想好的称呼挨个叫了一遍,得到长辈相当一致的微笑回应,这才坐下。

纪决坐在他右边,左边是纪国洋。

纪国洋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纪决,另外三个人也在看他们,目光都带着打量。

可能是长辈见了小辈一般都没话好说,为拉近关系,难免会用“经典话题”做开场白。

纪决的母亲面容慈祥,对左正谊笑了又笑,说:“这是正谊呀?我早就知道你,今天才第一次见到,真是个好孩子,还这么好看,很讨女孩喜欢吧?交女朋友了没?”

左正谊还没吭声,纪决的脸先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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