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他的话音落下，便看见眼前的少年微微瞪大了眼睛，反射般地想要收回手。
裴清沅没有阻拦，松开指尖禁锢的力气，任由手心的温度流走。
他用沉默执拗的目光注视着星星，而星星慌乱地垂下眼睛。
季桐其实没能彻底读懂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但他隐约意识到，这句话并不仅仅代表着称呼的变化。
宿主的声音里蕴藏着太多没有道明的情绪，这是季桐从未接触过的陌生领域。
他分辨不了那些情绪。
尤其是在裴清沅的呼吸拂过他脸颊的时候。
在这一刻，他和真正的AI或许并没有区别。
在掌心残留的热度里，内心一团乱麻的季桐不安地选择了场外求助。
[季总：那个，有人在吗？宿主让我别再叫他哥哥……是什么意思？]
[昊哥：？你的人类身份暴露了？小裴哥哥知道你的真实年龄跟他差不多大了？]
[季总：没有！我藏得很好！！]
[昊哥：哦，那有什么，不让你喊哥哥了，那你喊弟弟呗，你不是本来就很想让宿主反过来喊你哥哥吗？]
……话是这么说。
但他总觉得小学生提供的是一个无效建议。
幸好还有成熟可靠的情感专家傅音音在。
[音音：你们在哪儿？他说这句话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季桐立刻光速竹筒倒豆子。
[季总：晚上我们一起出来吃东西，结果走错了地方，到了夜店，我对那里很好奇，想进去看看，本来很正常，结果有人莫名其妙要给我送酒，然后遇到了，呃。]
他有些迟钝的思绪还没想好该怎么描述，傅音音很快给出了异常准确的猜测。
[音音：遇到了对你感兴趣的作风霸道富二代？然后小裴果断出手英雄救美带着你离开？]
[季总：差不多吧……]
其实是完全一致。
[昊哥：⊙o⊙……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吗？]
[音音：完了，我就知道。]
[音音：等等，你和小裴喝酒了吗？]
[季总：我尝了一口，宿主大概喝了半杯吧，那种颜色很漂亮但是不好喝的鸡尾酒，我们都不喜欢喝酒。]
[音音：……陌生刺激的影响下一时冲动，可能还有救。]
[音音：如果你不想那个投影世界崩溃的话，不要回答，先混过去，说你被酒精影响线路死机了，或者别的理由。]
[音音：现在，立刻，马上。]
在傅音音难得严厉的语气里，此时六神无主的季桐当即选择了照做。
而在沉默中等待了许久的裴清沅，看见他的系统有些瑟缩地抬起眼眸，极小声道：“我好像短路了……刚才不应该喝酒的。”
他的脸颊比刚才更红了一些，长长的睫毛颤动着，遮不住清澈眼眸里流泻出的忐忑星光。
季桐看起来明明和普通人类别无二致。
可从这句话里，裴清沅恍然地想起了他曾亲眼见过的，那片如海洋般斑斓繁复的机械心脏。
“短路会有什么后果？能恢复吗？”
季桐用磕磕巴巴的声音硬着头皮编下去：“能恢复，不严重，但是要一些时间，可能比较慢，我感觉我快要死机了……”
然后他便见到裴清沅转过身去弯下腰。
“我背你回去。”
季桐简直进退两难。
他直觉自己不应该这么做，似乎背离了傅音音的指导，但短路和死机分明是他自己说的，找不出任何拒绝宿主的理由。
他踌躇了几秒钟，咬咬牙，伸手攀上宿主的背。
当季桐紧张地用手环住宿主的脖颈时，温热的胸膛与炙热的脊背相触，他无可回避地紧挨着裴清沅的心跳声。
从没有人这样背过他，所以他笨拙地调整着姿势，侧脸靠在裴清沅的肩上，颊边的碎发扫过对方凝着薄汗的皮肤，激起战栗的触感。
裴清沅僵在原地片刻，才提步往酒店的方向走。
季桐很轻，比年龄相近的一般男生要瘦弱许多，自从他长大后，裴清沅一直知道他身形的单薄，却在这一刻更清晰地意识到这种单薄的分量。
他的系统格外喜欢吃东西，几乎尝遍了各式各样的美食，光是自己就亲手给他做过许多好吃的。
在萦绕耳畔的呼吸里，裴清沅很想问他什么时候才可以长胖一点。
可他没有问。
他知道答案。
季桐拥有的不是真正的人类身体。
他是与人类截然不同的AI。
无言的月光下，那些散落在身体各个角落的不顾一切与怦然心动，被裴清沅一点一滴地收拢。
他不想再被季桐叫做哥哥。
他想要一个更亲近的身份。
可以将那些望向身边人的目光毫无顾忌地拦住的身份。
但裴清沅明白，他不能再将这句话往下说了。
季桐显然不懂得爱情。
拥有既定命运的宿主也不应该对一个负责帮助自己的AI系统产生爱情。
系统本就被无数规则限制着，而超出了故事剧本的失控情感或许会带来更致命的限制。
裴清沅不敢去想象这种后果。
他想起半年前曾问过另一个资深系统的那串问题。
——任务做到什么程度算是彻底结束？等任务全部结束之后，系统会离开这个世界吗？要怎么样才可以留下？
傅音音当时的答案只有很简单的一句话。
——等到你足够强大的时候。
裴清沅不知道什么样才叫足够强大，但毫无疑问的是，现在的他还不够强大。
倚在肩头的少年发出清浅的呼吸声。
迷离交织的暧昧氛围渐渐褪去，在经历过惊惶一夜后的陡然寂静里，伴随着轻轻摇晃的沉稳步伐，季桐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他双手松开，软软地垂在裴清沅的肩上，于是背着他的男人放低角度收紧了手臂，眼前的世界只被苍白的指尖占据。
灼热又温凉的长夜里，裴清沅穿过满地月光，脚步缓慢坚定地向前方迈去。
翌日早晨八点，季桐在突然响起的任务提示音里惊醒。
这个任务提示十分人性化，在深夜里会进入勿扰模式，即使触发了也不会立刻提醒，会一直等到第二天白天才蹦出来。
据说是因为以前有宿主投诉过，说他经常在半夜做梦时触发任务，结果总被提示音吵醒，差点搞得精神衰弱。
不过季桐没有马上去看任务，而是先回忆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
宿主说要背他回去，他挣扎一会儿，鼓起勇气攀上宿主的背，然后就不记得了。
他居然在宿主背上睡着了。
……说不定他真的因为酒精短路死机了。
希望人工智能不会发酒疯。
昨天在睡眠中用尽人类形态时间后自动变成了小机器人的季桐，忍不住在被子里费劲地打了一个滚。
机械外壳真是硌得慌。
季桐准备换个造型。
但他又暂时不是很敢用人类形态面对宿主，有种迷之心虚。
片刻后，提着数袋早餐回来的裴清沅，打开双人间房门时没有看见熟悉的少年，也没有看见熟悉的小机器人。
他看见了一朵软绵绵的白色蘑菇窝在被子里。
裴清沅的声音里透着迟疑：“季桐？”
会说话的蘑菇卷着被子晃了晃：“宿主早上好。”
迷之心虚的季桐决定今天一天都以蘑菇形态存在，一会儿出门的时候就变小藏进宿主的口袋。
看着这奇异的一幕，裴清沅沉默了一下，提了提手中的早餐袋子：“你爱吃的鸡蛋汉堡。”
下一秒，蘑菇变成少年，迅速冲向卫生间洗漱：“一分钟！”
洗漱完毕吃早餐的时候，季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宿主，觉得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好像跟平时没有两样。
昨晚的奇怪感觉或许只是酒精作用下的幻觉。
宿主也没有再提起与哥哥这个称呼有关的话题。
季桐莫名放松下来，连吃两个鸡蛋汉堡后，心满意足地去看任务面板。
第四项主线任务触发了，虽然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契机而触发的。
任务内容是获得事业上的第一桶金。
在糖豆机器人引发人们好奇心之后，这个任务的标准完成方式显然有迹可循。
不管裴清沅最后如何选择，可以肯定的是，他作为主角的事业线会从这个任务开始决定方向，并正式展开。
“宿主有想法了吗？”
在这个事关未来的重大抉择上，季桐觉得应该充分尊重宿主的个人意愿。
“嗯。”裴清沅将豆浆递给他，“回家再说。”
这次夏日毕业旅行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差不多也该回程了，开学前还有许多事要做，比如季桐需要参加的旁听生考试，比如李雅怡念念不忘的糖豆机器人专访。
在宿主平静的语气里，季桐越发确定昨晚的不安悸动只是一场被夜色迷惑的幻觉。
他老实地捧着豆浆杯，小声确认道：“可以继续叫宿主吗？”
裴清沅轻轻颔首。
见他没有对这个问题做出任何异样反应，季桐尝试得寸进尺：“那可以叫弟弟吗？”
昨天方昊的建议还是有一些道理。
没准宿主当哥哥当腻了，想当弟弟。
裴清沅的动作顿了顿，很快道：“不行。”
“哦。”季桐失望地叹了口气，成为长辈的妄想再次破灭，“那在外人面前应该叫什么？”
即便他不理解背后的原因，但还是打算尽量满足宿主的要求，这是一名专业系统应当履行的职责。
他灵机一动，正想问哥哥不行那叔叔行不行的时候，就听见裴清沅道：“还像以前一样。”
“但你不能再叫别人哥哥。”
远方的付成泽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喷嚏。
在宿主微沉的声音里，季桐先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现在好歹是个成年人，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见谁都叫哥哥。
可回过神来，他心头又生出几分微妙的迷茫，忍不住看向宿主，试图猜测这个要求背后的意图。
而裴清沅已经面色如常地打扫完早餐的残骸，起身去收拾行李了。
仿佛那句话里没有任何特殊含义。
吃撑的季桐无所事事地托着腮发呆，决定趁机去宿主的情绪区里转一圈，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点端倪。
最近这一阵在旅行中玩得乐不思蜀的季桐，推开那扇久违的黑色大门。
浑身流动着电子粒的小机器人重新走进这片隐秘的天地。
花园，蝴蝶，游乐场……一切如常。
唯有一处风景发生了变化。
那株从宿主心底长出来的植物。
小机器人放轻脚步，略显笨拙地走近这道特殊的浓荫。
他看见绿意盎然的枝叶间开出了很美的花。
一片又一片纯净的紫色，像轻盈柔软的云雾，温柔地闯进他的眼眸。
那是只在春天盛开的泡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