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夕阳斜照的光芒落在小朋友的身上，一声声愈发雀跃的小美回响在安静的屋子。
裴清沅想，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一幕。
窗外浮动的云，黄昏里洁净的光线，小小的背影。
快要被遗忘的梦境陡然浮现在心头。
明明是不同的房间，不同的色彩，甚至是不同的身形，他却仿佛看见了两个世界的交错，陌生少年与熟悉孩童的背影不知不觉地重叠。
裴清沅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给糖豆机器人设置那两句固定的应答方式。
有一种沉进了潜意识深处的冲动促使他做出了这个决定。
他猜这是自己从那些童话般的梦境里得来的灵感。
如果下次再梦见那个陌生的少年，他一定要在睡醒时，第一时间把梦中的细节悉数记下，而不是仅仅保留一个模糊的印象。
裴清沅暗暗下了决心，又想起一个始终没有得到答案的疑问。
为什么他会一次次梦到这个从未在现实里见过的背影？
他思考了很久，最终觉得，那或许是自己对即将长大的季桐的一种想象。
他不知道身为人工智能是什么样的感觉，但在与季桐、方昊和傅音音三人过年的相处中，可以看出来，他们很喜欢那份属于人类世界的热闹和欢庆。
喜欢热闹的背面是害怕孤独。
哪怕诸多细节已经渐渐被淡忘，裴清沅依然清晰地记得，梦里有一个他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最孤独苍白的房间，透明的玻璃冰冷地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梦中人离彩色鲜活的现实这么近，又那么远。
那是他的大脑对这些AI系统平日里处境的一种想象吗？
裴清沅无法确定。
但他开始期待下一次进入这个梦境。
等到这项任务彻底完成，可以领取奖励的时候，他会见到以崭新模样出现的少年季桐。
到那一天，他梦里的少年会不会转过身来，拥有同样的面孔？
在裴清沅渐渐飘远的思绪里，身旁的季桐先回眸看他。
他的目光总是很明亮，像落满了常在夜里闪耀的星星，永远洋溢着天真的欢欣。
可这一刻，裴清沅从他的眼中看见了晶莹的水光，悄悄浸湿在深褐色眼眸里闪烁的星星，而星星里正流淌着自己近在咫尺的倒影。
季桐随手揉揉眼睛，水光便消失了，仿佛刚才只是打了一个会泛出泪水的哈欠。
“我很开心，谢谢宿主。”他高兴地说，“之前我很羡慕施阿姨，萧教授为她设计了小明，但是现在，我有了宿主亲手制造的小美。”
季桐晃了晃脑袋，语气奇异地感慨道：“我竟然是一个有人工智能助手的人工智能。”
裴清沅被他的口吻逗笑：“嗯，你是小美的主人。”
这是季桐设计的机器人，也是季桐起的名字，他本来就想把它作为礼物送给季桐。
他有了季桐的陪伴，有和其他普通人一样的师长朋友，也有未来想要为之奋斗的专业。
比起自由的他，完全是为了帮助他成长而到来的季桐，或许更需要一个小美。
季桐拿纸巾认真地擦了擦宿主的工作台，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将小美放上去，任它沐浴在夕阳淡金的光辉里，留恋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转头看他。
“软软，我们出去吃饭吗？”
“好。”
“吃什么呢？”
“你想吃什么？”
季桐什么都想吃。
所以在等待出分的这二十天里，趁着幼崽优势还没消失，季桐拉着宿主去吃了好几次一米二以下儿童免费的自助餐。
裴清沅白天学开车，晚上吃自助，这个人生中最漫长自由的假期过得格外充实。
物理意义上的充实。
他学车很快，基本一下子就上手了，理论知识几乎过目不忘，啧啧称奇的教练立刻替他预约了考试，希望他能以最快的速度通过所有科目，拿到驾照。
裴清沅练车的时候，季桐会变成一个小小的瓷质猫咪摆件陪着他，摆件按猫咪蘑菇的形态打造，背上是个黑色的爱心，笑容可掬，脑袋和爪子都会随着车子的前进一晃一晃。
教练看到这个他每次来都会带的车载摆件时并不觉得稀奇，以为是缓解紧张用的，他在很多学员那里见过各种各样的神奇物品。
不过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随身带一只陶瓷猫咪，总让人觉得又怪又萌。
“这个猫摆件蛮可爱的哦，算是招财猫吗？”教练戳戳猫咪爪子，面露深思，“你学车这么快，是不是也跟它招来了好运有关？哪里买的，我也想买一个。”
他问完，陶瓷猫咪的爪子霎时晃得更起劲了。
裴清沅：……
季桐分明是来帮他增加难度的。
如果他能忍住不看这个总是在挡风玻璃前摇晃脑袋和爪子的可爱猫咪，以后正式上路的时候，大概也不会被任何东西吸去注意力。
而且，它并不是普普通通的招财猫。
裴清沅仔细观察过，猫咪的左边爪子里不起眼地写着“状元”，右边爪子里写着“一亿”，耳朵背后则写着“一定行”。
他一开车，猫咪摆件色泽温润的脑袋和爪子就像小风车一样摇起来，偶尔落进他眼睛里，会迅速形成“状元一亿一定行”的条件反射式精准联想。
这是一个很有季桐特色的作法猫。
在猫猫的摇摆和呼唤中，出分的日子到来了。
拥有系统的裴清沅，比所有人更先一步知道自己的高考排名。
季桐一看到任务面板上闪起的莹莹绿光，当即兴奋地报告给宿主：“软软，任务面板亮了！”
面板亮起说明任务有了进度。
采访尚未开始，这个进度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他真的做到了。
查分系统开放的第一秒钟，季桐就迫不及待地接入信息火速读取了系统里的数据。
语文142分，数学150分，英语149分，理综296分。
总分737分。
季桐高兴地绕着他转圈，不停地走来走去，排解内心的激动：“737分，好高！”
他忍不住掰着手指盘算起来：“要是今年还有奥赛加分就好了，再加20分，那就757分了，比满分还高，我觉得单靠这个爆表的分数都能有一亿的量……”
裴清沅安静地看向显示着分数的屏幕，任季桐快乐地在耳边絮叨，在某种梦想成真的恍惚感里，他的手机开始接二连三地响起。
第一个打进来的是班主任周芳。
一接通，她兴奋得几乎有点哑的声音热烈地涌出来：“小裴，你是高考状元！”
“不仅仅是我们市的状元，是我们省的状元！！不，我敢说，在全国，这都会是今年最高的裸分。”
电话那端原本嘈杂的空气在这句话里静下来，周芳的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哽咽。
他好像超额完成了任务。
午后眩目的日光里，眼前的一切风景如此鲜明清晰地刻入眼底。
裴清沅看见季桐停下走来走去的脚步，微微瞪大了眼睛，然后嘴角扬起，朝他露出一个纯粹又灿烂的笑容。
“宿主真的很厉害。”
他听见一个认真的、金色的声音。
往后有更多充满赞叹的声音纷至沓来。
裴清沅认识的所有同学朋友都以不同形式向他表达了祝贺，萧教授打来了电话，裴怀山打来了电话，连不敢直接打电话的罗秀云都发来一条长长的短信。
早已等候在市里准备抢夺状元的几大顶尖名校的招生办老师们，在出分的两个小时后就抵达了裴清沅家楼下，由春风满面的周芳带上楼，她特意赶过来，代替家长的位置，来帮自己的学生做个参谋。
其中来自江源大学招生办的老师们心情最为奇妙。
“这是我们第四次看到这个名字了吧。”
老师感慨地看向旁边的同事。
“是啊，第一次是上了诚德私高报过来的推荐保送名单，第二次是被取消推荐，第三次是萧教授来问，然后又被二中推荐过来，并且顺利通过了考试。”
同事仔细回忆着过去每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发生的事，最终停在一声百味杂陈的长叹。
“第四次，是成了省高考状元。”
二中门口飞速挂上了大红横幅，庆祝这所学校里诞生的第一位市状元兼省状元，其他师生得知这个特大喜讯后，也跟着与有荣焉，兴高采烈地告诉自己认识的人。
因为这次不光是裴清沅一人拿下瞩目高分，二中还有许多同学考出了超常发挥的好成绩，今年二中的重本率很可能要赶超好几所往年排在前面的学校，成为名副其中的二中，相当多关注着高中教学水平的初中家长们，都在讨论着这所今年突然发力的高中。
校领导很快宣布要给这个给学校带来无限荣光的省状元发放高额的奖学金，抢夺状元的几所名校则争先恐后地许诺出各种优越条件。
周遭的人们津津乐道地讨论着这些奖励与光环，本地媒体也辗转联系到了这位新鲜出炉的省状元，想要约一次专访。
裴清沅语气平常地答应下来。
他已经等待这次采访很久了。
从知道这项任务的那天起，裴清沅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人们喜欢传播什么样的东西？
在看过许多本传播学和心理学的专业书籍，又研究了许多近年来在网络上一夜爆红的案例之后，裴清沅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循规蹈矩的平凡生活中，新奇的、具有反差感的事物最能吸引人们的目光。
同时，这件打破了常规认识的新鲜事，必须是他们靠自己敏锐的眼光挖掘发现，而不是被人刻意地塞入视野。
作为发现了神秘宝藏的先驱者，他们会本能般产生传播的冲动。
这个结论适用于隔着网络素不相识的普通网民，也适用于即将面对面交谈的那位记者。
因此，裴清沅为后半个任务做的准备，就是什么也不用特地去做。
他所见过最特别也最新奇的一样事物，正是自己此刻经历的日子。
——在季桐出现后，被无数碎片点滴悄然重塑的日子。
李雅怡和扛着摄像机的搭档走出电梯的时候，已经在心里拟好了这份报道的框架与草稿。
市里出了一位考出罕见高分的省状元，当然是件值得报道的事，但会关注这条报道的大多是沉默的中学生与家长，很难引发能跳出圈层的轰动效应。
而且，所有对高考状元的报道都大同小异，无非是围绕着主人公的天赋与刻苦，讲一讲他或她的家庭环境带来的坎坷或帮助，再写一写兴趣爱好，重点是要强调他或她的分数在本市历史上有多惊人，要么是裸分最高，要么是总分最高，要么是某些单科满分，等等等等。
李雅怡想起隔壁组抢到了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离奇案子的同事，目光里流露出艳羡。
她也想做那样极具话题性的新闻。
来访前，李雅怡事先在二中论坛、社交网站上做了一些初步了解，知道这位省状元在同学们眼里很厉害，而且长得挺帅。
可惜状元很厉害完全是句废话，外貌出众则不能成为报道的重点，反而要尽量弱化，以免在新闻传播过程中不慎演变出错误的价值观导向。
总之，这大概又会是一篇隐去名字后混进其他状元报道里大概率分不出来的寻常新闻稿。
想到这里，李雅怡不禁叹了口气。
按地址找到省状元的家门口后，她收敛思绪，整理仪态，做好准备后轻轻敲门。
无论如何，先做好手头的这次采访。
房门打开的时候，即使有过心理预期，李雅怡依然感到眼前一亮。
面前这个准大学生的身上褪去了青涩，个子比她高出许多，模样俊秀，只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透出一阵疏离的冷意。
省状元外貌出众的程度也很状元。
高冷算是学霸学神中十分常见的属性了，李雅怡想。
尽管气质冷淡，对方的语气倒是颇为礼貌：“请进，拖鞋在这里。”
李雅怡和摄像同事跟在他身后进屋，大致打量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卧室门关着，客厅的陈设很温馨，到处散落着可爱的小摆件，令人单是看着就心生愉悦。
家里一片安静，似乎没有别人在，李雅怡好奇地提问：“你爸妈呢？”
裴清沅平静道：“他们不在家。”
李雅怡有些意外，这时扛着摄像机的同事碰碰她的手肘，她跟着看过去，蓦地笑了出来。
厨房门上怎么贴着一幅内容这么古怪的春联？
跟这个外表相当高冷的学神完全不搭。
李雅怡觉得这幅春联特别有趣，可惜这属于与成绩压根无关的生活隐私，不方便进行拍摄。
不过，再联系到家里过分可爱的种种布置，这是不是意味着，眼前这个状元会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呢？比如表面冷酷实际沙雕？
在和裴清沅简单沟通后，李雅怡拿出了笔记本，示意同事开机，准备开始工作。
原本她只想做一篇文字专访，配以照片，但现在，她觉得可以预备性地留上一份视频资料。
怀着重新燃起的希望，李雅怡开始了这次采访。
“裴同学，你创下了我们市的高考分数记录，”她微笑道，“可以谈谈你现在的心情吗？”
裴同学淡淡道：“我很高兴。”
李雅怡点点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结果空气像是凝固了，没了任何声音。
直到采访对象投来略带诧异的眼神，李雅怡才意识到对方已经回答完这个问题了。
“咳，那么，方便透露你最终选择了哪所高校吗？”
“江源大学。”
“听说你在高考前就获得了江源大学的保送资格，我还以为你继续坚持参加高考，是想选择其他名校，能说说你为什么还是选择了江源吗？”
“这里最合适。”
“是哪些方面合适呢？”
“全部。”
“……原来是这样，不如我们先来聊点轻松的话题，平时除了学习，你还会做些什么呢？”
“打篮球，看书。”
“劳逸结合确实很有必要，裴同学会看哪些方面的书？”
“很多。”
“……”
几轮下来，李雅怡终于认清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没有她想象中的冷面段子手，没有她以为的另一面，这个省状元就是表里如一的冷淡和不爱说话。
她又一次环视周围的陈设，总觉得不该如此。
面无表情的高冷男生整日生活在一个氛围温馨可爱的家里，而本人看起来丝毫不觉得有任何异样。
这种无处不在的矛盾感彻底激发了她的好奇心。
怀着新闻工作者的敏锐直觉，李雅怡觉得自己一定忽略了什么。
摄影同事也有同样的感觉，在李雅怡喊停后试图整理思路的休息时间里，他用格外认真的目光打量着这间客厅。
当视线扫过那张看起来像是书桌的工作台时，他忽然咦了一声。
工作台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外观独特的玩具，通过四肢形态来判断，可能是个机器人，或是仿机器人造型的玩具。
因为这间房子里的各种装饰品太多，他们刚才都忽略了这个角落。
书桌上摆着的东西，对学生来说，显然是很重要的。
“那是一个模型吗？”在同事的提醒下，李雅怡莫名觉得这会是个突破点，立刻问裴清沅，“我能近距离看看吗？”
得到对方的点头默许后，两人一起走向这张画风奇特的书桌。
摄影同事扛着仍在录制中的摄像机，小声问身边的李雅怡：“你说这是什么东西？”
李雅怡也很好奇，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长着一双机械长腿的奇怪玩具突然闪了闪光，随之响起一道机械女声，彬彬有礼道：“你好，是在叫我吗？”
两人被问得措手不及，面露惊慌，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