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江源大学保送生考试的第一天是笔试，第二天是面试。
笔试的科目多，时间很紧张，一门挨着一门，等到傍晚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时候，终于能带上包回家的高中生们都疲惫不已。
大家陆续离开教室，走向校门，不少家长在门口等待，见到孩子出来，立刻招手呼唤，一时间响起许多到嘈杂的声音。
在黑压压的人群里，裴清沅一眼就看见了季桐。
“哥哥——”
他也穿着米色毛衣，戴一条绣有白色蘑菇的深蓝围巾，看起来活脱脱是裴清沅的缩小版。
季桐一看到宿主，顿时蹦起来向他招手：“你口渴吗？我买了饮料！”
他身后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成年男人，挡住了可能会挤过来的其他人，脸上戴一副墨镜，浑身上下蔓延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但是左手提着三杯饮料，右手拎着两盒蛋挞。
季桐一说话，他就配合地把手里的小吃提起来，展示给裴清沅看。
其他学生见到这组家属准备得如此充分，不禁投来羡慕的目光。
考完试出来有饮料，有甜品，有可爱的弟弟，还有高大威猛的……保镖？
裴清沅快步向两人走去，他忍不住想，方昊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还是挺有模有样的，很符合神秘富豪为幼子安排的保镖这个身份。
但是一开口……
他刚走到季桐身边，就听到方昊小声说：“我们直接回家吗？我的积木还没拼完。”
季桐给他送了一条蘑菇围巾作为冬天到来的礼物，也给方昊送了一套看起来很精致的组装式积木。
这导致方昊抛弃了飞行棋，每天坐在客厅茶几前沉迷积木不可自拔，各种零件铺了一桌子，再加上裴清沅最近正在研究电路和机械焊接，也买来一大堆零部件，整个家里忽然弥漫起一种地下工厂的气息。
和所有牵挂着孩子成绩的家长一样，季桐一见到宿主就关心道：“哥哥，考完试感觉怎么样？”
他知道裴清沅肯定考得特别好，但是必要的流程一定要走，别人家考生有的，他的宿主也要有。
裴清沅便点点头：“成绩应该不错。”
周围的人们也在进行着相似的对话，裴清沅拢了拢脖子上柔软的围巾，他接过方昊手中的饮料，牵起正学他动作在折腾围巾的季桐：“走，回家吧。”
他越来越习惯这句曾经陌生的话。
黄昏渐至的冬日里，一个个家庭在欢笑声里分别走向家的方向。
第二天还需要进行面试，对于这种场合裴清沅并不紧张，没有什么需要特殊准备的地方，他还是照常在研究糖豆机器人的组装，遇到问题了就上论坛求助。
唯一有些奇怪的是，有两个网友看起来格外热情。
裴清沅提出问题后不久，就被他们认认真真地回复了。
等裴清沅道完谢，对方便反问起一些看起来很天马行空的问题。
[鹤盒赫：不用谢不用谢，大佬，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网友6391323：我不是大佬，你问吧。]
[鹤盒赫：我想问问，你家是什么样的？]
[网友6391323：……？]
[鹤盒赫：不是想刺探你的隐私，就是，你可不可以描述一下你所处的日常环境给你的感觉？]
裴清沅茫然地看向身边凑热闹的季桐，季桐也茫然地看回来。
“一般这种爱好者的家里都会有专门的工作间吧，装满了工具和零部件。”季桐尝试进行理性分析，“可能是想知道宿主对这项爱好的痴迷程度。”
裴清沅觉得很有道理。
他转头看向客厅里还在兢兢业业不眠不休拼积木的方昊，又看向整个屋子里到处都是的积木零件和机械零件，诚实地回答道。
[网友6391323：像个工厂。]
[鹤盒赫：！！！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网友6391323：你明白了什么？]
[鹤盒赫：我明白了你想让我明白的事！]
[鹤盒赫：大佬，你再有问题可以直接来问我，我一定会好好回答的！]
裴清沅：……
季桐：……
在两人面面相觑的困惑里，夜晚宁静地流逝。
第二天下午，裴清沅按照规定的时间继续前往江源大学参加面试。
他走过前来帮忙的两个学长身边时，隐约听到他们兴奋的聊天。
“……他肯定是那种特立独行的科学怪人，头发花白，但是充满童心，喜欢捉弄人，有一个巨大的地下室，或者是生活在废弃的工厂里，到处闪烁着幽暗的绿光，无数奇形怪状的机器人被摆在陈列架上……”
似乎在聊科幻电影。
听起来像是季桐会喜欢的故事。
裴清沅这样想着，平静地从他们身边路过。
面试进行得很顺利，他的心理素质和文化课水平都很好，知识面以及对人工智能专业的涉猎也大大超出了在场老师的意料，在他们惊叹又赞许的目光中，这场面试的结果毫无悬念。
为了避嫌，萧建平没有参加这次面试，不过在裴清沅结束面试，准备去校门口接季桐的时候，萧建平倒是赶了过来。
一见到他，刚从考场里走出来的人工智能学院的老师便笑起来：“我就说你闲不住，肯定会来的。”
“今天没课了嘛，怎么样，小裴的表现好吗？”
“不能说好。”老师有意停顿了一下，看着他紧张的眼神大喘气道，“只能说是太好了。”
“我说老萧，你这都是从哪儿找来的苗子呀？真行，高中生都逃不过你的法眼……”
“那就好。”萧建平松了口气，嘿嘿一笑，“运气，都是运气好。”
“萧教授好。”裴清沅停下脚步，主动打招呼道。
“考试辛苦了，明天周末又能好好休息一下了。”萧建平笑道，“准备回家了吗？”
裴清沅如实回答：“跟朋友约好了去江源大学的食堂里吃晚饭，现在去校门口接他。”
方昊的积木拼到了最关键的阶段，整个人犹如老僧入定，所以季桐决定不打扰他，单独过来找宿主吃饭。
他在美食网站里搜罗了一圈，得知江源大学食堂里有道特色菜很好吃，择日不如撞日，索性趁这次宿主考试的机会过来尝一尝。
萧建平一听就明白了：“你们是去吃那个什么油炸蛋黄虾吧？每天限量的，得排队，去晚了还吃不到呢。”
裴清沅点点头，又听到萧建平得意道：“你们不如来我家里吃，这道菜我会。”
看到裴清沅意外的眼神，萧建平解释道：“我爱人也喜欢这个味道，所以我去找食堂的师傅学来了，她说我做的比食堂好吃。”
“走，你接上朋友来家里，我这就去买点虾和其他菜，刚好新晨要放学回来过周末了。”萧建平拍板道，“我家在学校的职工宿舍里，近得很，我爱人也早就说想见见你。”
萧建平经常跟裴清沅打电话发消息讨论学术问题，萧新晨也时不时提起裴清沅捡到的那只黑白爱心猫蘑菇，搞得一家三口中唯一没见过裴清沅的施月兰对他很好奇。
听到萧建平提起爱人，裴清沅不再犹豫，点头应好：“那就麻烦萧教授了。”
裴清沅想过趁这次过来考试，当面感谢一下萧建平这段时间对自己的帮助，请对方吃顿饭，但毕竟他是外来的考生，萧建平是本校的老师，担心会给对方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既然萧建平都不在意，他当然不能推辞。
“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去买菜，你去接人，一会儿我们职工宿舍门口见。”
不过等萧建平拎着一袋子菜回来，看到裴清沅和他接来的朋友时，还是吃了一惊。
“你这个朋友……挺小的啊。”
裴清沅和身边的小孩穿着一样的毛衣，戴着一样的围巾，看起来像一对身高差巨大的兄弟，十分引人瞩目。
“嗯。”裴清沅面不改色，“我做家教认识的小朋友。”
“萧叔叔好。”季桐很有礼貌地跟萧建平打招呼，“谢谢您邀请我来吃饭。”
“哎，不客气不客气，真懂事。”
萧建平瞬间被可爱的小朋友俘虏了，一进家门，坐在轮椅上的施月兰也很快被这个陌生的小客人逗笑，指挥着机器人小明去给他拿糖果零食。
不久后，萧新晨放学回来，屋子里便更热闹了。
萧建平在厨房里忙活，萧新晨则语气夸张地跟其余等着开饭的人讲起今天学校里发生的趣事，施月兰笑个不停，裴清沅的表情也柔和许多。
他发现季桐对那个由萧建平设计出来陪伴施月兰的仿人型机器人小明很好奇。
小明没有得到指令的时候，会垂下手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
大人们在聊天，季桐拿了把凳子坐在它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跟他对话。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小明被唤醒，睁开眼睛看向近在咫尺的季桐，声音清亮。
“在叫我吗？”
“对。”
“噢，你好，我叫小明，明天的明。”
“小明，你能做什么？”
“我能做很多事，你可以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
季桐一时间想不出来要它做什么，他用手撑着下巴，明亮的眼睛专注地打量着它完全仿照人类设计的身体。
“你能走路，还可以拿东西，真好啊。”
小明仿佛读懂了他的指令：“是需要我走几步看看吗？好的。”
这个机器人立刻迈开腿，噔噔噔地走了起来，一本正经地来回走了两圈给他看，季桐霎时笑得眉眼弯弯。
在一旁围观的施月兰快被萌化了：“真可爱，比新晨小时候还可爱。”
被比下去了的萧新晨倒没有反驳，沉思半晌道：“我觉得这个小朋友看起来很像猫咪蘑菇呢。”
裴清沅正要为他敏锐的直觉感到惊讶，随即听见施月兰道：“又来了，你这傻孩子，上回你还指着电视里的松狮犬说像蘑菇……”
裴清沅顿了顿，及时地收住了自己的惊讶。
周围是温馨又朴素的装修陈设，到处弥漫的饭菜香气，抽油烟机的噪音隆隆作响，也掩不住屋子里的笑声。
闲下来等锅里水开的萧建平从厨房里探出脑袋，好奇地听他们正在说些什么，偶尔冷不丁地插句话，没多久又被爱人赶回厨房。
这是一个最普通也最遥远的家。
裴清沅看到桌上摆放的相框，年轻一些的萧建平坐在施月兰身边，怀里抱着小小的婴儿，正在开怀大笑，五官和这个略带傻气的笑容像极了现在的萧新晨。
萧新晨和萧建平很像，身上那种中二又热烈的气质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大多数时候，人们的一举一动里都会残留着家庭或是亲近之人的烙印。
他忍不住分神想，将系统送来的那个世界，到底有着什么程度的科技，才能创造出像季桐、方昊这样充满个性的AI系统。
季桐说过，自己是他绑定的第一个宿主。
那么系统在来到宿主身边之前，每天都在做什么？
一个如此聪颖又先进的人工智能，是怎么“长大”的？
裴清沅看向正在试图跟小明握手的季桐，心里满是好奇，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萧建平的手艺很好，施月兰温柔又亲切，活泼的萧新晨有着永远说不完的话，还有一个时而聪明时而笨拙的机器人小明安静地候在一旁，随时准备为大家服务。
裴清沅和季桐几乎是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这个家。
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冬夜里的月光皎洁而清冷，寒风凛冽，季桐用蘑菇围巾把自己的大半张脸都围了起来，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他。
“软软，你今天开心吗？”
“开心。”
“我也开心。”
他说完就转过了头，看向前面回家的路，裴清沅只能看见淡淡的月光落在他的发顶。
很奇怪，他的心里再一次涌上那种不明来由的悒郁与悲伤。
和这种复杂情绪一起涌来的，是那个白色的梦。
与季桐互道晚安后，难得失眠的裴清沅有所预感，放任自己渐渐沉入熟悉的梦境。
从诚德回来后，裴清沅做这个梦的频率就减少了，陌生少年的背影已经在记忆里渐渐模糊，直到这晚再度浮现。
重新来到那个一尘不染的房间，满溢的孤独依然让人透不过气来。
窗外仍然漂浮着巨大得宛如童话的蘑菇，少年握着一本书坐在床边，身影被日光无限拉长，落到近处的裴清沅身上，犹如一道阻隔开两个世界的墙。
他凝视着这个单薄的背影，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房门被敲响的声音。
梦是无逻辑的碎片被不连贯地拼接。
房门被敲响后，少年床边的柜子上出现了一份精心包装的礼物。
这份礼物看起来很干净，像是里里外外都消过毒，那种过分清洁的质感与少年苍白清瘦的手指很相衬，他极其小心地拆开了这份礼物。
里面装着一个接近椭圆形的物体，有着黑色外壳，正面和底部是平的，可以平稳地放置在桌上。
裴清沅很快认出来，这是一个带有屏幕的智能产品，在市面上很常见，可以用来当音箱放音乐，也可以播放视频，清晰度通常不高。
在这抹唯一的黑色出现后，那种浓烈的孤独开始渐渐淡去了。
他看见少年安静地阅读了很久说明书，然后才动作很轻地按下电源键。
开机音乐响起，欢快的旋律充盈着整个空间。
屏幕由暗转亮，出现花哨的UI界面，画面中央跳出一个豆绿色的小机器人动画，它眨了眨大大的眼睛，用略显僵硬的机械女声“嗨”了一声。
少年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这个动作让裴清沅的眼里忍不住露出笑意。
孤寂的房间里终于出现了声音和色彩，他替陌生的少年觉得开心。
尽管他始终没能看见少年的正脸，却仿佛能想象出对方诧异的表情。
在犹豫了很久之后，少年开口了。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裴清沅第一次听见少年说话。
与寂静空间和单薄背影截然不同，这道声音清澈明朗，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如同冬日里落在面颊的温热阳光。
在虚无缥缈的梦里，裴清沅竟产生了一丝熟悉感。
“你好，主人，我叫小美。”
机械女声这样回答他。
听到这个答案，裴清沅怔了怔。
少年的声音里漾开一抹轻盈：“小美。”
“哎。”
他又叫了第二次，带着隐隐的欢欣：“小美。”
“我在。”
第三次是不加掩饰的开心：“小美。”
“哎。”
看来只有两种应答模式。
少年叫了它许多次，听了许多次不断交替的两种回答，终于心满意足地停下来，换了一个问题。
“小美，你能做什么？”
他专注地看着这个通体纯黑的智能产品，屏幕上色彩鲜艳的小机器人不停地眨动着眼睛，仿佛在与他对视。
“小美可以为主人播放视频、音乐、广播节目，如果主人心情不好，小美还可以讲笑话，逗主人开心。”
这道机械女声一顿一顿地说完后，又用抑扬顿挫的腔调慢吞吞地补充道：“小美有很多功能，很聪明的哦，也许有时候会反应慢一些，但请主人不要讨厌小美，小美会努力学习的。”
旁观的裴清沅想，这是一个听起来很温柔的谎言。
他现在已经对人工智能有了一定了解，通过屏幕界面上的功能分区和语音的流畅程度判断出了眼前这款产品的智能程度有限，AI本身算不上聪明先进，只能进行最简单的问答和操作，唯有预置的自我介绍内容比较人性化。
但少年却认真地聆听着，小美每停顿一下，他都会点点头，似乎把每句话都记在了心里。
小美说完了预设的句子，又用一种一板一眼的口吻提问。
“主人，需要小美为你做些什么呢？”
少年想了好一会儿，他有太多事想做，一时间排不出优先的次序，直到没有得到指令的屏幕渐渐暗下，小美的动画笑脸快要看不见了，裴清沅才听见他有些着急的声音。
“小美，我要看电视。”
他现在心情很好，暂时不需要听笑话，如果是放音乐和广播，应该就没有画面了吧。
他想看见彩色流动的世界。
在少年热切的注视中，屏幕重新明亮起来，画面中央的小美微笑着，笑脸周围冒出粉色灿烂的小花，朵朵绽放又湮灭。
“好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