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萧建平没空留意球场对面的儿子投过来的复杂目光，满心都是一个多小时前听见的那段快要刻入灵魂的声音。
他很确认这次不是听错了，之前这群孩子分明是低着头在跟一样智能产品进行对话，他记得应该是黑色的。
是手机？还是手表？
恰好这时候，比赛开始前帮忙保管小美的替补席学弟兴奋地将黑色手表递还给了已经下场的裴清沅。
毕竟他是篮球队的一员，平时会参加晚上的训练，知道裴清沅很宝贝这款名叫小美的智能手表。
“学长，给你！”他还小心地用纸巾裹着手表递了过来，省得被自己碰脏，“这场比赛好精彩，学长牛逼！”
萧建平霎时眼睛一亮，视线完全黏在这块造型十分高端的表上了：“对对对，我记得就是这个！同学，能让我看一下吗？”
在不明真相的学弟的助攻下，裴清沅的表情瞬间僵硬了一下。
他本来想装作不知道糊弄过去的。
季桐的头垂得更低了，他瞬间回溯了比赛期间的录像数据，发现当时坐在观众席上的萧建平全程都是沉思的表情，偶尔自我否定式地摇摇头，那种严肃程度完全不像在看高中生篮球赛，简直像在思考迄今为止都没能被破解的世界级数学难题。
这个看起来很有学者气质的中年男人是干什么的？
……他不会被抓走吧？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要求有些唐突，萧建平面露一丝尴尬和歉意，然后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摸出几张名片来。
“我是大学老师，专门研究人工智能的。”萧建平急匆匆地解释道，“你这块手表里内置的AI非常先进，应该超出了现在市面上的AI水平，我实在很好奇，请问这是哪个实验室的产品？方便说吗？”
裴清沅接过名片，中间印着萧建平的名字和他的联系方式，下方的头衔看起来很简单，江源大学人工智能学院教授。
季桐迅速在网络上搜索了这个名字的相关数据后，惊讶道：“软软，他在这个领域很厉害。”
江源大学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顶尖大学，主校区就坐落在本市，而萧建平是江源大学历史上成为教授时最年轻的老师，他从小跳级，通过少年班上了大学，一路直博后又留校任教，标标准准的天才履历。
在各种屡屡突破的科研成果之外，季桐尤其注意到关于他的一则报道，萧建平在做人工智能和医学的交叉课题时认识了身有残疾行动不便的爱人，从此更加用心地投入到研究工作中去，想要为这类特殊人群制造出能真正深入他们生活、提供各种帮助的仿真智能助手。
季桐不禁想起刚才回放到的画面，虽然萧建平一脸神游天外地思考着与篮球完全无关的问题，手里用来录影的相机却很稳，准确地对着篮球场，丝毫没有移动过。
那是要带回去给妻子看的录像，里面有儿子在球场上奋力拼搏的身影。
季桐怔了怔，向宿主简单概括了这些搜索得来的资料，忍不住总结道：“他应该是一个好人。”
一个很纯粹的天才，心里只有学术研究与家庭。
于是裴清沅在短暂的沉默后，低声回答道：“抱歉，我也不太清楚，这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礼物。”
以季桐的智能程度，肯定会在这个领域引发轰动，裴清沅不可能把小美拿出来给他们做研究，但也不想让眼前这个眼中充满热忱的大学教授太过失望。
他试着委婉地降低对方的期待：“您之前可能听错了，我的手表没有那么智能，它只有一些很普通的功能。”
这会儿，旁边的付成泽等人终于也反应过来了。
他们刚传阅完一圈萧建平的名片，新奇之余，听见裴清沅这么说，顿时不乐意了。
“小美可不普通，他有智能追踪功能！”因为买不到特工手表而心有不甘的付成泽把季桐的胡诌记得很清楚，“全称是针对动态人脸的智能锁定追踪功能，特别厉害，能预判危险。”
身边的队友立刻点头附和：“对，小美亲口说的，介绍了好长一串呢！听起来像是科幻电影里的那种装备，是吧，小美？”
裴清沅：……
季桐：……
这群朋友果然很！可！靠！
在一位专门研究人工智能的名牌大学教授面前，二中篮球队的成员们不禁产生了一种替自家孩子面试的责任感，争先恐后地向对方展示小美的优点，还试图得到小美的认同。
不过失去了灵魂的小美毫无反应，只是一块除了帅气之外一无是处的电子手表。
眼看着萧建平的眼睛越瞪越大，裴清沅立刻用季桐教给他的理由搪塞：“不是，其实没有那些功能，是它开玩笑的。”
“你的人工智能会开玩笑？而且是这么高级的玩笑？”萧建平更震惊了，目光简直恨不得把裴清沅手中的黑色大帅表盯出一个洞来，“它的智能程度已经达到了这种水平吗？”
……裴清沅决定不说话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看着眼前的高中生一脸复杂的沉默，萧建平想了想，灵光一现道：“同学，这个AI……不，小美，它是你设计的吗？”
他实在想象不出来，怎么会有人制造出这样极具突破性的人工智能后却不发布，而是把成品私下送给了朋友。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裴清沅说的那个朋友就是他自己。
萧建平本身就是一个经常打破常人认知的天才，从来不拘泥于年龄学历这些外在条件，所以这会儿也很敢猜。
匆匆追过来的同事刚好听到这句话，又痛苦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脑门。
“老萧！你瞎胡闹什么呢……”
他一边把老朋友往身边拽，一边笑呵呵地打圆场：“不好意思啊，我这同事有点傻，他肯定是哪里搞错了，别在意别在意。”
说着，他小声提醒萧建平：“这你儿子的主场，你干嘛呢？学校里好多家长认识你，现在都看着你呢！”
萧新晨在踌躇半天后，也硬是拉着一脸无语的队友走进了对手的领地，伸手扯扯萧建平的衣角，试探地出声道：“爸？我在这里。”
在儿子和同事的双重夹击下，萧建平没法再问下去。
他面露遗憾地被同事拉走，还不忘转头对裴清沅高声道：“同学，如果你想找人聊聊小美，或者有任何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请一定联系我！”
“小美？什么乱七八糟的，老萧你知道吗，你现在就像一个试图拐带高中生的大骗子……”
“爸，你说老实话，你刚才是不是认错人了？”
闹哄哄的声音渐渐远去，裴清沅和季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无声地达成了共识：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
下午，二中回到了自己的主场比赛，这次的对手状态比上午的一中要好，不过在一番苦战后，二中依然胜出了，目前在小组里积分排名第一，出线希望很大。
从整个篮球队到二中的校领导，都深信这次市级的篮球联赛上，二中一定能拿个好成绩，为了犒劳今天的功臣们，今晚不需要训练，徐教练让大家提前放学回家休息。
秋叶纷飞的傍晚，裴清沅骑着自行车往回家的方向去，车轮碾过满地金灿灿的落叶，依旧穿着七号球服的季桐坐在后座上，伸手扯住宿主背后的衣角，肉乎乎的小圆脸上透出郑重之色，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
他今天暂时不敢变成小美了。
万一满腔赤诚的萧建平专程蹲守在二中外面怎么办。
提到萧建平，季桐就想起了前面搜到的那些资料。
他从中学时便确立了未来的志向，在往后的三十年里也未曾改变，始终朝着一个目标前进，矢志不渝，纯粹得几乎冒着傻气。
可他显然是幸福的，季桐想。
宿主对未来有什么样的规划呢？
他没问过裴清沅这个问题。
虽然有主线任务，有看似已经被决定的逆袭式未来，但季桐还不知道裴清沅究竟喜欢什么，又想成为什么样的大人。
想到这里，他揪了揪裴清沅的衣服，好奇地问道：“软软，以后你想学什么专业？”
宿主已经高三了，还有不到一年就要上大学，是该思考这个事关未来人生的重要抉择了。
他的问题和少年被吹鼓的衣角一起流淌在风里。
裴清沅听着身后稚气的童音，沉默许久，才应声道：“我想想。”
其实是不知道。
他自小聪颖，学任何东西都很快，所以他学了很多——有些是叶岚庭的要求，有些是他自己的尝试。
他什么都愿意学，而且几乎都不会觉得太困难，在庞杂广博的知识里，反而没了那种对某个领域特别执着的信念。
唯一执着的好像只有想要一个真正的家，如今也已经实现。
季桐说过帮他改变命运，他的生活的确越来越好，但更具体的人生呢？
像萧建平那样，未来的他会为什么样的事业奋斗一生？
在隐隐的迷茫里，单车驶过街角，直到他听见站在星月面包店门口打电话的店老板何世文的声音。
“小裴！”何世文打完电话，热情地叫住了他，“放学了？今天比赛怎么样，赢了吗？”
他循声停下来，身后的季桐便探出脑袋，得意道：“赢了，大比分获胜哦！”
“桐桐也在啊！”何世文伸手掐掐他的脸，注意到裴清沅似乎有些走神，“怎么了？不高兴吗？”
季桐摇摇头，替宿主回答道：“不是，哥哥是在思考以后要读什么专业。”
“啊，高三了，是该想这个了。”何世文顿时跟着严肃起来，思索片刻道，“小裴的成绩这么好，应该大部分专业都能随便挑吧。”
季桐顺口问他：“何叔叔大学学的什么？”
“食品科学。”何世文说着笑了起来，“本来想直接学烹饪的，我爸不让，说不好听，就学了这个，我心想食品和烹饪听着差不多，结果居然不一样。”
没想到何世文对做菜这件事也这么执着。
季桐又问他：“何叔叔是从小就喜欢做吃的吗？”
“对啊。”何世文的脸上露出感慨的神情，“我爸妈手艺都很好，开了家小餐馆，我从小天天看那些客人来店里吃饭，有些人本来一脸郁闷，吃着吃着，慢慢就忘记那些让人不高兴的事了，出门的脸色比进门时要好不少，我在旁边写作业，老盯着他们看，那时候觉得我爸妈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他说到这里，试着组织了一下语言，语气颇为认真地对裴清沅道：“你要选自己喜欢的事……也不对，不一定能发现自己喜欢什么，那你就选对你来说很重要的、只要活着就不能少的事。”
对他而言很重要的，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事。
裴清沅握着车把的手紧了紧，他下意识地回眸，看见后座上一身球服的小朋友正在嘴很甜地夸奖何世文。
“何叔叔做菜和做面包都很好吃，现在也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了。”
何世文当即被哄得乐开了花，转身就去店里给他拿新鲜出炉的点心了。
彩虹屁计划通。
季桐喜滋滋地哼起了欢快的小调，察觉到宿主望过来的目光，十分自觉地解释道：“这是数据库里用来表示开心的BGM。”
然后他看见裴清沅轻轻点头，移开了视线。
他的系统会不会有一天能不再受各种刻板的限制？
不再需要数据库，而是像真正的人类那样思考与行动。
那是萧建平正在为之奋斗的事业吗？
告别了何世文，裴清沅载着一车芬芳回家。
迎面是微凉的风，身后飘出越来越浓郁的面包香，他不用回头也能猜到，季桐一定在偷吃。
“记得抓住我的衣服。”他叮嘱道，“不要摔下去。”
于是裴清沅听见了一声口齿不清的好哦，背后的衣服很快传来一阵轻轻的拉力。
他想象着季桐低头专心吃着面包，接着听话地伸出一只手揪住他衣角的画面，忽然很难形容此刻心底涌动的情绪。
季桐吃东西时的眼神总是亮亮的，比何世文回忆中那家小餐馆里的客人们吃得更投入，他仿佛比任何人都更专注地体会着食物的滋味，也能更细心地发现天上奇形怪状的云。
那个蓦地浮现在心里的答案便脱口而出。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静静地沉进绚烂的黄昏。
“我想好了。”裴清沅轻声道，“我想学人工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