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提花巷最深处,红豆杉墙掩映一座英式花园,坐北朝南的洋楼充满伊丽莎白时代风格,正面看呈“山”字形,青葱草地与园林如弯月般环绕着它。

盛小杏几乎是飞进玄关。

她闻到了孙阿姨煮杏仁牛奶的味道。牛奶温度正好,杏仁糯刚搅进去,香甜的干果味道还未与奶味彻底融合。

“小杏,慢点跑,看路。”盛卉在身后提醒她。

玄关隔断后面有一片玻璃酒柜,顶天接地,十分壮观。

掠过玻璃酒柜,转入餐厅,避窗摆放的深红实木雕花酒架更为吸引眼球。几十只或黑或金的酒瓶立置于凹槽中,格状森严,组成一幅巨大的壁挂扇。暖色灯光逐格打下,瓶身暗光流转,华丽而又贵重。

这里到处都是酒,空气仿佛天生带有酒香,杏仁牛奶的味道在这馥郁芬芳之下,显得有些单纯可爱。

盛家人丁不旺,往上数四代,所有人都终生操持酒业。

包括盛卉。

她所在的公司盛世集团,就是国内最大的除白酒外烈酒集团,拥有中国唯一一家写入世界威士忌地图的威士忌酒厂。

谁说中国离了酒曲就生产不出蒸馏酒?盛世集团打破了全世界对中国蒸馏酒的印象,它产出的威士忌风靡全球,斩获众多国际大奖,连带着集团所属地申城,都成为了国民津津乐道的中国威士忌之都。

盛卉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中长大,孩提时代就学会品酒,长至青年,她的鼻子能分辨出成千上万种香味元素,酒量更是深不见底。

身后有轻盈的脚步声快速靠近,盛卉装作没察觉,直到小杏突然拍一下她的腿,盛卉被她“吓一大跳”,小杏偷袭得逞,抱着牛奶瓶哈哈大笑。

她仰着头,甜声问:

“妈妈在干嘛呀?”

盛卉半蹲下来,与女儿平视:

“妈妈在想,意林过生日,我们送她什么好呢?”

“宝贝在学校和意林玩得好吗?”

小杏:“还好呀。”

回答得很简短,没有太强的倾诉欲。

“那你知道意林喜欢什么吗?她有没有经常带玩具上学?”

这一回,小杏的眼睛弯了起来:“意林喜欢公主裙!每天都穿不一样的来上学。”

盛卉点了点头,夸小杏是个观察细致的聪明宝宝。

周六傍晚,晶萃大厦次顶层。

盛卉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法餐餐桌,整得和流觞曲水宴似的,近二十人围一桌坐,君在长江头,我在长江尾,说话得靠喊。

在座的精英们肯定不方便喊,所以场面必须维持安静,一段时间只能一个人说话。

盛卉带着小杏到达时,短暂地拥有了二十秒说话时间。

她让小杏去拥抱一下许意林,祝她生日快乐,再送上生日礼物。

那是巴宝莉童装线的一套粉蓝色连衣纱裙,秋冬新款,国内上市不到两周。

姚嘉含笑道了谢,心底十分惊讶。巴宝莉童装线最便宜的裙子都要三四千,像这样款式华丽、做工繁复的,价格还要翻倍。

小寿星对新裙子爱不释手,姚嘉温声命令她放回袋子里,上桌坐好。

后面还低低补了一句:“当心扎到手。”

谁知道那件裙子是不是假货?劣质蕾丝很容易刮伤皮肤。

姚嘉不相信,一个月薪小几万的人,会花大几千给女儿的幼儿园同学买礼物。况且她们实在不熟。

一场为小朋友举办的庆生宴,话题仅仅在小朋友身上停留了十分钟。

不知谁起的头,他们渐渐聊起了酒——都市精英们餐桌上永恒的话题。

聊投资经济显得庸俗,聊政治军事显得油腻,只有酒,既高贵又贴近生活,是个人都能点评几句,是个人都想卖弄自己的品味。

围绕美酒,精英们的话头友好地递来递去,同时,极其自然地跳过了盛卉。

普通工薪阶层能喝到多好的酒?甚至,她见过五位数以上的酒吗?他们自以为在体谅她。

盛卉仿佛处在另一张餐桌上,孩子们在聊动画片,她听得非常认真。

直到有人拉了她一把,主动问了她一个问题。

“小杏妈妈喝过精酿黑啤吗?”一位男士问。

盛卉抬起眼,柳叶似的媚眼极为美艳,叫人不敢直视:“喝过。”

“做佐餐酒的话,口感是不是很奇怪?我好像只在火锅店见过这种搭配。”

盛卉顿时不想回答了。

洋酒圈有条路人皆知的鄙视链。啤酒处于鄙视链最底端,而啤酒、葡萄酒这类发酵酒,又被一众“高贵”的蒸馏酒所鄙视。盛卉向来反感这种莫名其妙的高低之分。

刚才他们聊威士忌、白兰地的时候,就不会想到她,仿佛她天生只配聊一些低端话题。

“米其林三星也有喝啤酒的,每个人口味各异,我无法评价。”

她丢下这么一句,兴味索然地侧过脸,继续给女儿喂菜。

这个话题草草结束,众人一致认为——还是不要再问小杏妈妈了,她什么都评价不出来,遇到不懂的问题只会搪塞。

姚嘉将带来的威士忌当做餐后酒,和甜点一道上。

侍应生为各位家长倒了酒。盛卉习惯鼻子先品尝。酒杯放到鼻尖下,她眉心微不可查地一皱。

“这是我去年从朋友那里淘来的盛世·柏年庆典纪念款,年份21,已经绝版了,现在一瓶单价能炒到四五万。”姚嘉颇为得意地说。

她自认是个资深酒迷,品味不俗,尤其钟爱盛世集团产出的高端系列,走到哪都爱显摆。

马上有家长捧场道:

“一小杯就要四位数,说是玉液琼浆也不为过吧?”

“口感醇正,辛辣,一尝就是老酒!”

姚嘉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末席的盛卉。只见她将酒杯放得很远,似乎一口都没喝,只顾着逗她的女儿玩。

姚嘉感到一阵肉痛,心情就像刚从银行取出一串金币,然后眼睁睁看见一枚滚进下水道。

大人们品酒聊天,无聊的孩子们聚集在包厢角落玩积木。

他们搭的城堡还差一座高塔,可是积木不够用了。许意林将目光对准吧台上精致漂亮的酒瓶,里面还装着半瓶“玉液琼浆”。

她跑去征求妈妈的许可。

当着众多家长的面,姚嘉表现得云淡风轻:“拿去玩吧,小心点。”

话虽这么说,自从酒瓶被女儿抱走,姚嘉便时不时瞥一眼那边。

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剩下的半瓶,她还想带回家呢。

盛卉的目光也一直流连在孩子身边。

小杏和这群小朋友的关系似乎不太融洽。她比在家里安静很多,经常插不上话,也没人主动找她聊天,但她始终笑着,没有表现出沮丧。

小二班统共30个小朋友,或许和小杏关系比较好的,今天都没来。

盛卉不禁

琢磨起姚嘉今天请她过来的用意。家长之间不熟,孩子之间也不熟,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大观园里有刘姥姥,盖茨比身边有尼克,精英家长们也需要一对平凡的盛家母女。

见识见识吧,这个你平常接触不到的浮华世界。他们仁慈地想。

盛卉并未感觉难堪。她根本不在乎

“小杏!”突然有人呵斥道,“那不是你能碰的东西!”

小杏闻言,刚触上酒瓶的手倏地松开了。

她睁大眼睛,茫然无措地看了看周围。刚才,明明别的小朋友都抱过那个瓶子

姚嘉居高临下看着盛小杏:

“这个瓶子很值钱,你万一弄坏了怎么办?离远点,玩别的去吧。”

好几万的绝版酒,穷人家小孩没见过世面,毛手毛脚的,真弄坏了又赔不起,姚嘉想想都头疼。

只见小杏哆哆嗦嗦地退了几步,眼眶泛红,回头无助地找寻妈妈的身影。

不知何时,盛卉已经起身离开座位,来到了小杏身边。

值钱怎么了?凭什么别的小朋友能玩,就小杏不能玩?

敢情她的女儿只配玩些不值钱的东西?

盛卉差点气笑了。

看不起她可以,她不在乎,但是看不起她的女儿,对不起,卷袖子决斗吧。

姚嘉感觉椅背上搭过来一只手,然后就听见盛卉对她说:

“意林妈妈,像这种绝版酒,究竟是里头的酒贵,还是瓶子贵?”

姚嘉感到好笑:“当然是酒了,瓶子值什么钱?”

盛卉点头:“既然这样,那我们来做个交易。你把这半瓶送给小杏,我还你一整瓶容量的酒液,如何?”

姚嘉一怔,看笑话似的:“小杏妈妈,你在开玩笑吗?这可是绝版酒,有钱都买不到的。”

盛卉不和她说话了。

她招手叫来侍应生,耳语一番。

众人看戏似的盯着她,眼中掺杂诧异和同情。没有人相信她能办到,却也没有人能移开目光,因为一旦盛卉不去刻意当透明人,她那浓艳至极的五官张扬生动起来,实在太过瞩目。

很快,侍应生带着三瓶深浅不一的威士忌出现。

三瓶都是市面上常见的中档威士忌,分别是盛世集团生产的柏年12,柏年15和进口酒拉弗格10,单瓶均价500元左右。

只见盛卉利落地打开三瓶酒,再取来一个大容量玻璃瓶,稳稳当当地将三种酒按一定比例勾兑在一起。

然后,她拿一根干净筷子,极其随意地伸进瓶子里搅了搅。

“好了。”盛卉拎出筷子,随手丢在桌上。

众人面面相觑。什么好了?

盛卉来到姚嘉身边,先给她倒了小半杯,随后说出石破天惊的一句:

“意林妈妈,这就是你的柏年庆典21,你想要多少,我就能给你调多少。”

姚嘉懵了,所有人都懵了。

她很快反应过来:“小杏妈妈,你疯了不成?”

盛卉将玻璃瓶交给侍应生,让他给在场的所有家长都倒一小杯。

“你们先尝尝。”

说罢,她无动于衷地弯下腰,抱起小杏,将孩子白生生的小脸按进自己颈窝

“这”

“天呐,这怎么可能?”

“不会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吧?味道竟然一模一样?”

姚嘉尝过之后,表情一瞬间僵硬如石。

她不信邪地又倒了一杯,然后再尝一遍自己带来的那瓶“绝版酒”。

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她终于抬眼看向盛卉,唇瓣张合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就算神仙下凡,也不可能用三瓶中档酒调和出陈年21年的高年份酒,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你明白了吗?”盛卉的表情都有些不忍,“你被你所谓的朋友骗了。他卖你假酒呢。”

“这三种酒的风味特征,简单加合起来,确实有点像柏年庆典21。但是它们融合在一起的味道太生硬,你的朋友估计就像我那样随便搅了搅,连点后续加工都没有,真可谓艺低人胆大。”

她原本不打算揭穿,想给这个自以为懂酒的女人留点脸面。

可她竟然拿这瓶不值钱的东西来歧视小杏。

在她们盛家,小杏就算想用绝版酒来洗澡,盛卉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其实我刚才就觉得意林妈妈的酒有点奇怪”

“我也是,就是不方便说。”

姚嘉听见家长们事后诸葛的嗡嗡声,搁在桌底下的手微微发着抖。

她今夜最丢脸的事,不是被朋友骗买了假酒,而是自诩酒迷,却品不出假酒的任何问题,何其愚蠢。

反而被一个连名牌包都买不起的女人戳穿

姚嘉的视线飘向盛卉座位,看见高脚杯中纹丝未动的琥珀色液体。她记得,她带来的酒,盛卉似乎一口都没有喝。

那她怎么知道酒是假的?光靠鼻子闻,就能推理出三种基酒?以及它们的调和比例?

太可怕了。这怎么可能呢!

姚嘉私底下打听过小二班家长们的背景,据说盛卉学marketing出身,留学学历很水,没有深造,大学毕业就回国生了孩子。她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怀疑,盛卉该不会偷偷从事着制造假酒的行当吧?

另一边,盛卉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已经向其他家长告了别。

知会姚嘉的时候,姚嘉神思出走,没听见。盛卉懒得等她回神,单手抱着女儿,飒飒踏踏离开了。

楼层结构太复杂,盛卉花了几分钟才找到洗手间的标识。

很久没有这么高调了,她感到几分快意,另外还有少许自责,因为她不得已搞砸了意林的生日聚会。

没办法,为了女儿的面子,她必须上场厮杀,顾不了太多。

两人来到母婴洗手间门前,小杏忽然挣脱妈妈的怀抱,双脚落地。

“妈妈,我可以自己上厕所了。”小杏认真地说。

盛卉笑道:“真的吗?宝贝好厉害。”

小杏仰起头,眸光水颤颤的:“妈妈真的觉得我很厉害吗?”

“当然了!”盛卉坚定地说。

小杏咧开嘴,露出几颗雪白漂亮的乳牙。

刚才在包厢里,她被意林妈妈呵斥,心里委屈极了,后来看见妈妈潇洒地调酒,让那些叔叔阿姨大吃一惊,她觉得很好玩,心情好了一点,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

“我以后都要自己上厕所!”

小杏捏起小拳头,转身,一鼓作气冲向前方的大洗手间。

盛卉跟着她,脚踝不小心崴了下。

她扶住墙,缓慢活动筋骨。幸好崴的不严重。

小杏跑得很快。她喜欢跑步,小辫子在脑后乱晃,让她觉得自己能飞起来。

转进洗手间大门,小杏眼前一黑,刹车不及,猛地撞上了一堵墙。

幸好这堵墙有弹性,她的小鼻子一切安好。

小杏脸蛋蹭过一片质感舒服的灰色布料,她扶着那堵“墙”,缓缓抬起小脑袋。

哇。

小杏呆住了,樱桃小嘴微微张开。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叔叔,比迪士尼动画片里的王子还要英俊得多!

他的脸蛋棱角分明,眼睛是茶棕色的,深邃眸光垂下来,冷淡地看向小杏。

小杏弓了弓背,突然有点怕。

叶舒城刚洗过手,指尖泛着丝丝凉意。

他的腿被撞上来的小豆丁抱住了,小豆丁仰头盯着他,圆溜溜的眼睛带着怯意,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叶舒城以为她撞傻了,无奈地拎了拎她的衣领,把她往女洗手间方向带。

“小朋友,走路要小心。”

他的声音非常低沉,语气很淡,听不出温柔与否。

他冰凉的指尖无意间触了一下小杏的脖颈。

小杏被冻得一哆嗦,不敢再看他,逃也似的飞奔进了洗手间。

叶舒城直起腰。

那么小的一团,乱跑乱窜的,没有家长看顾吗?

思绪一晃而过。他懒得多管闲事,大步向外走去。

迎面走来两个男人,他们认识叶舒城,毕恭毕敬地问好,叶舒城却不认得他们。

擦肩而过时,莫名其妙的,他脑海中竟然冒出刚才那个小豆丁的模样。

极漂亮的小孩,唇红齿白,瞳孔颜色和他很像,都是冷感的茶棕色,但她的眼睛更圆些,显得空灵又轻盈,多看她一眼,心脏都会多柔软一分。

叶舒城抬手松了松衬衫领口,长腿阔步,快速经过狭长的走道。

道路斜前方,有个女人单手撑着墙,正凶猛地咳嗽着,肩背剧烈地上下起伏。

她几乎整个人都趴在墙面上。蓬松优雅的中长卷发披散下来,完全遮盖住侧脸。

她的咳嗽声过于响亮,无端让人觉得这一整个空间都充满了感冒病毒。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更何况叶舒城这种极为冷淡自持的人。

他没有表现出嫌恶,只是默默加速了脚步,很快掠过了这个不知感冒还是咽炎的病患。

走到转角处,身后的咳嗽声突然停了。

叶舒城的脚步也倏然停止。

和声音无关,他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人的背影。

天鹅似的脖颈,经过漂亮的直角与瘦削的肩背相连,轮廓仿佛工笔绘就,优雅又娟秀,再往下是雪色耀眼的肌肤,其间藏着一对展翅欲飞的蝴蝶骨

暖橘色顶灯投映下来,穿过男人根根分明的眼睫,融进他眼底成片的冷暗,明灭难辨。

叶舒城回头向后望去。

狭长的通道已经空无一人,竟透出几分旷然。

等一会儿吧?

他对自己说。多看一眼。

几分钟后,相伴而行的两名男子上完厕所出来,再一次撞见叶舒城。

他静静伫立在道路前方的转角,长身玉立,挺拔宛如松杉。

他们有些惊讶:“叶总,您在等人吗?”

叶舒城记起来了,他们是下游合作公司李总的助手,和领导一起参加今晚的合作商餐会。

“嗯。”他淡淡应了声。

两人离开后,又过了几分钟,叶舒城的秘书邵舟找了过来。

“叶总,聚餐结束了,李总他们在找您。”

叶舒城点一下头,余光从空荡的廊道收回。

他的表情仍然淡淡的,没有丝毫犹豫:“帮我送一下。”

邵舟有点懵。

瞧这架势,老板是不打算走了?

邵舟忍不住多问一句:“您还有事吗?”

“嗯。”叶舒城顿了顿,平静道,“我等人。”

等一个有些神似的背影。

女生上厕所,或许都要花很长时间?又或者,她身体不舒服,动作比较慢?

路人接二连三从他身侧穿过,有来都有回。其间,叶舒城还遇到了一批带着小孩的家长,吵吵嚷嚷的,几个女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反复流连

不知过了多久,叶舒城终于感到一丝荒诞。

他抬手看了眼腕表。

平日忙时恨不得按秒计划工作,而今夜,时间的刻度变得虚无缥缈。

他站在这里,竟然已经等了整整五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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