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弟弟

天地为炉,挂在天上的云朵热的沸腾,不停翻滚,裹太阳的金边。窗外是一片树林,深绿色的粗壮藤蔓带着不详的气息霸道的占据整个树干,裸露在外供人瞻仰的的树皮是丑陋藤蔓最后的底线。

三月份末,春天裹挟着对冬日的怀念。宋蔚雨的手有些冰凉,手放在脖子上取暖,裹紧自己的外套才意识到这寒凉来自心,而非外界因素。

窗外深绿色在路两边流淌,拉出一条绿色的线。他跟着母亲坐在车的后座。

不是他的母亲仁慈,是他的父亲不愿意和他坐在一起,为了维护摇摇欲坠的家族面子,总要有人做出牺牲。

司机说还有半小时到达目的地。一句话摧毁欣赏的雅兴,他的心思缠在目的地,目的地是一所儿童福利院。

今天他的父母要去领养一个孩子,原本属于他的父母要分给另外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其实“分”这个词语用的并不是很对,应该是“还”,他才是偷取别人家庭的小偷。抬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宋蔚雨攥紧拳头,试图握住一点温暖,手还是因为冰凉而僵硬,他低头看了看身旁母亲的手,最终选择把手放在腿下。

他们的亲情像是他手里的温度,在冰水混合物的界限,不会改变分毫。

因为他残缺的身体,亲情不会多一分,更不会少一分。前者他不配,没人愿意爱一个怪物,后者他们不屑,漠视怪物这种平常事何必单拿出来说?

他的身体和别人不一样,是很少见的双性人。从他记事开始家中就想要二子,父母努力几年都没能成功,不得已去医院。

医生委婉的告诉他们,他的母亲不适合二次生育。

而宋家需要一个正常的继承人。旁系野心勃勃,对家主的位置虎视眈眈,不停暗示自己有两个儿子,恨不得现在可以取而代之,坐一坐家主的位置。

昭之若揭的野心恶心死宋蔚雨的爷爷,早年被旁系暗算出卖、丧子之痛难以平息,他宁愿领养一个乖乖听话的傀儡,也不愿意让旁系喝口汤。

而他的父母对此没有没有怨言。宋蔚雨可以理解,生出一个怪物在家族里难以抬起头,因为他一直受嘲讽,他们没掐死他,告诉别人他死于癌症已是尽了父母恩德。从他五岁记事开始,在过去的9年里他不止一次在心中演练这个场景,甚至在心中庆幸,他怀疑自己期待这天的到来。以后没有人会在意他这个废物的事情。

他就像脱离了监控的人,可以尽情的去做下流无耻的事情。

幻想着把自己关进卧室,拉上所有窗帘,整个卧室密不透风,发霉的黑色唱片重新发出腐朽声,他化作美丽的蝴蝶,沉醉的,围绕着灵堂上白色鲜花飞舞,追逐死亡时剥离的金粉。

最好他在母亲的子宫里偷偷看一眼人世,觉得自己肮脏不配留下,偷偷地、悄悄地、不惊动不为任何人添麻烦地转身离开。自己彻底消失无人知晓的想法让心脏快速跳动,宋蔚雨不得不停止想象——仅仅是想象就能让他肾上激素飙升。

车已经停下,宋蔚雨自己打开车门下车,关上车门时他的母亲坐在车里一动不动。他的母亲是个端庄的美人,不会亲自动手打开车门。车外的人将车门打开,用手挡住车顶,他的母亲弯腰走出来后整理自己的裙摆。

宋蔚雨没有选择跟随父母走进儿童福利院,好在他的父母并没有强迫他,让他一个人在福利院门口等。

阳光将宋蔚雨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一瞬间他长成一个大人,一阵风吹过,他的影子怡然不动。但是一个影子孤零零的在地上,宋蔚雨觉得影子和他一样孤独,拉开车门,从后座拿出自己的水杯。

水杯,影子,自己。对影成三人。

福利院门口的老大爷看着宋蔚雨一个人,觉得他怪可怜,拿着两个小马扎和一把糖走过去,“小朋友,叫什么名字?你多大啊?”

宋蔚雨眯了眯眼说:“宋蔚雨,13了。”

他在盘算老头子是人贩子的几率有多大。

看门老大爷叹口气,放任13岁的孩子一个人,孩子的爹妈还挺着急领养孩子,看样子他们不会虐待领养的孩子。

“给你一个小马扎。”递过去一个小马扎,看见宋蔚雨接过去,老大爷从口袋里掏出糖果,他问:“吃糖吗?爷爷这里有糖。”

小孩子看到父母带着领养的孩子出来,他们总会哭闹,会觉得爸爸妈妈不爱他们了。老爷子总会口袋里揣着几块糖,希望口中的糖能冲淡一些生活里的苦。

宋蔚雨摇头说:“不用,谢谢

他的苦无法用糖消除。

他讨厌甜食。

以为小孩子脸皮薄,老头子撕开包装,递给宋蔚雨说:“糖很甜的,你尝尝。”

再次推拒,宋蔚雨后退一步说:“不用,我不吃糖,谢谢。”

老头子还在坚持,“不用跟爷爷客气,你尝尝。”

老人家盛情难却,宋蔚雨接过糖塞进口中,确实挺甜的,可他不喜欢。甜的发腻,让他愈发觉得自己不该活着。

看见小孩子把糖塞进嘴里,老头子才笑着说:“这才是正常小孩子才有的样子。”

“我之前还以为你16岁了呢。”

看在口中糖的面子上,宋蔚雨说:“因为父母教育我要稳重。”

我又不是正常小孩子。

“你别恨他们,现在的父母都是这样的。”老头子以为宋蔚雨也是收养来的,哄说:“严父出孝子,对你严格或许是希望你能成才。”

“父亲一向是冷漠的,你的母亲可能不会表达自己的爱。”

“现在的爹妈……”老头子话还没说完,宋蔚雨就看到他的父母带着他的弟弟从福利院里走出来。

老头子看到宋蔚雨直勾勾盯着某个地方看,大概才猜出来是他的父母出来了,也跟着看过去。

他们脸上的笑意是他很少看到的,一家人和睦可亲,仿佛他才是从福利院领养的孩子。明明他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携带着他们的无情基因。

曾经在书本里看到的“我就是第三者”,现在宋蔚雨有了全新的认识。他的父母,总能教会他新的知识。

目光透过和睦的一家三口,看向天边,他感受到有种东西从身体里剥离、流失。辛德瑞拉的圆舞曲戛然而止,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轰然倒塌。

试图擦掉眼泪,手指触碰到眼角的时候,发现皮肤上没有任何水泽。宋蔚雨意识到是他自己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个场面,被刺激到不想哭了。

那就算了,哭也挺累的。

看着对两个孩子的区别待遇,老头子总算明白宋蔚雨为什么看起来这么老成,全是被逼出来的。瞧着稀奇,才领养多久,看起来像生活在一起十几年的一家人。

三个人越走越近,直到他们站定不动。宋蔚雨看到宋爸爸怀里的小孩儿,那是他的弟弟,宋妈妈在旁边逗他笑。

他的弟弟挺讨喜的。

小孩长得白白净净,眼睛很大,头发是淡金色的,宋蔚雨歪着头看着他,小孩儿也盯着他看。

他的父母怎么就眼瞎把他扔在这儿呢。

宋妈妈拉着小孩的手,喜笑颜开:“这是你哥哥,宋蔚雨。”

不用母亲多说,宋蔚雨自觉的说:“弟弟好,以后请多指教。”

宋爸爸的高兴也是难以遮挡的,“蔚雨,这是你弟弟,宋佳鸣。”

“你大他3岁,要多让着他。”

宋佳鸣……单是名字也是比他的好听。宋蔚雨说的极其认真,“好的,没有问题,父亲。”

弟弟今年10岁了,他的父亲抱的动10岁的孩子,抱不动2岁的他。

他的父亲越活越年轻。

钻进车里,宋蔚雨自主坐在副驾驶座,他们三人坐在后驾驶座,透过后视镜可以看到一座属于宋蔚雨的理想世界。

没有冷漠的亲生父母,死人一样的佣人,漠视与冷漠和偏僻的卧室,他去死也没有人会过问。之所以能够存活到现在,无非是宋家想要一个宽厚的名声,害怕手上沾血会影响宋家的气运,他是一个招牌,一个他们自欺欺人、相看两厌的招牌。

我抵抗着,我厌恶着,我不得不被拘束着。

车辆即将开走,宋蔚雨将目光放在儿童福利院门口。

再见,我的理想世界。

车辆缓慢的行驶在道路上,和来时的速度成反比。来的时候巴不得汽车多长出四个轮子,现在恨不得汽车爆胎,这样才吓不到他的弟弟。

宋蔚雨看着窗外缓慢倍速播放的风景,心想他的父母原来也怕出车祸。他们那么薄情的人,原来也会怕死。

耳边自动播放他们的对话。

耳边是嗡鸣声,他的呼吸开始急促,心跳降低,他像是正在被追查的犯人,不停逃亡发现路的尽头被一扇铁门封住,铁门很矮,但上面有电网。恐惧和毁灭透过电网对他笑,笑他不知死活,笑他幼稚。

他与死亡博弈。

他的严父与严母一直在关心他的弟弟,而他只注意到几句话,“佳鸣晕车吗?”“这个车速可以吗?”,小小的团子只会懵懂的点头。

人类自私的本性或许会在亲情前粉碎殆尽。可惜,他是第三者。攥紧自己的拳头,宋蔚雨抿着嘴,他现在只觉得恶心,活着实在是太他妈的恶心了。

被关在心底的野兽在反抗,它不停的撞击笼子,带刺的玫瑰扎进肉里,试图从地狱里爬出来,带着他一起沉入漩涡,抛弃理智,放弃一切。

在野兽冲破束缚,获得自由的前一秒,他听到来自天堂的声音,轻飘飘地砸进心房里,心底的野兽被砸回安全线后。

小小的团子糯糯的,像个一戳就陷下去的糯米糍,“哥哥……”

宋蔚雨愣住没理他,小孩有些害怕,“哥哥……你晕车吗?……”

有些恍惚,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人问过独属于他的感受了。宋蔚雨的思绪被妥当的放在天鹅绒上,放到海里,自由的四处漂泊。这存在半分钟的感受让他雀跃不已,脚下是空的,踩着云朵。

自由的、无拘无束、随心所欲的,为他一个人存在。

回过神来,宋蔚雨注意到他的父母已经不悦,他妥帖的回答:“不晕车。”适当表现出好感:“佳鸣晕车吗?”

宋佳鸣摇头说:“我也不晕车。”

他的父母松了一口气。

真讽刺。明明他才是亲生的。

流着相同的血却把他当做一个包袱,试图用0.000001秒的速度把他丢出去,宋蔚雨发誓,如果杀人不犯法,他的父母一定会掐死他。

他活着,是他们的耻辱,是宋家的耻辱。耻辱到重视血脉的庞然大物,不得不去领养一个毫无血缘关系,但是身体正常健康的孩子。

他是异类。

回到宋家,宋家的人都跑出来看领养回来的宋佳鸣,见惯许多大场面的宋蔚雨不得不怀疑,宋家是不是多了什么国家级别的宝贝。整个大厅都围满了人,充斥着愉快的氛围,欢乐的空气吸进肺里,搅得他心肝脾肺肾疼。

一个人回到卧室,轻轻的关上门,宋蔚雨拿出自己的课本复习功课。耳边似乎传来楼下欢快的交谈声,他心里的恶魔在骚动,他拿起自己的枕头狠狠摔在地面上。

砰——砰——砰——

他听到自己的灵魂在哭,那是撞击枷锁时发出的声音。

自己躺在在地面上,像条脱水的鱼,他迫切的需要水,伸出的鱼尾无力拍打地面。而他的母亲嫌弃倒出的水会溅在她的裙摆上,匆匆踮着脚尖离开。

金粉在剥离,宋蔚雨整理自己的枕头和被褥,和自己早上收拾的样子无异样,回到课桌上继续看书。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佣人推门而入,发现一切正常后关上了门。宋蔚雨差点掰断自己手里的黑色签字笔。

恶心,太他妈的恶心了。

晚上因为被佣人恶心到,宋蔚雨没有去楼下吃饭,他抱着零星的希冀,希望整个宋家还能有一个人记得他。

有人敲击他卧室房门,宋蔚雨从心底还是高兴的,他的调子比往常要高,宋蔚雨:“请进”。

他的父亲推开了门,宋蔚雨还沉浸在他父亲记得他的快乐里,随后他的糖罐子四分五裂。他已经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去管理自己的表情了,连他自己都忘记他只个13岁的孩子。

为了庆祝宋佳鸣来到宋家,宋爸爸准备举办一场宴会,他的脑海里盘旋着一句话:“为了你好,那天你晚点回来。”

“进不来在外面住一夜。”

从被震惊到麻木停止运行的大脑里搜索出自己的问题,宋蔚雨问:“有多晚。”

“最好……晚点……”

他听出来宋爸爸的潜台词:最好别回来。

打童工也没有人要他,离开宋家他们绝对会忘记给他生活费,让他一个人自生自灭。窗外的蝴蝶在尽情飞舞,它可以滞留在任意一朵鲜花上,亲吻柔软的花瓣。

在他飞不起来的时候,他绝对不会离开宋家。

热闹和欢乐都是留给别人的,他不能细嗅蔷薇,只能远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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