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手术

手术前该做的准备很多, 但需要病人亲自做的其实非常少。

骆炽住进医院,除开被拉去做了一系列身体检查、又戴上了一堆零零碎碎的仪器导线,再没了什么别的事, 只剩下遵医嘱卧床静养。

因为实在太闲, 骆炽就又忍不住问影子先生借来了电脑。

这时候病房里很清静, 走廊里也没什么人。

本身就是单人病房,虽然难免到处都是嗡嗡运转的仪器、药物和消毒水的味道也很明显, 但整体的布置依然足够温馨舒适。

窗明几净,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得房间有种懒洋洋的暖。

明危亭被荀臻带去做最后的术前告知。骆炽一个人坐在病床上玩电脑, 一抬起头, 就看见了影子先生雷打不动挂在衣架上的外套。

骆炽醒来后, 其实就已经不需要看到外套才知道影子先生会回来, 但这个习惯还是一直被明危亭保留了下来。

有时候因为身体虚弱或是实在太疲倦,骆炽会一不小心就睡过去,醒来的时候, 还会发现那件外套不知什么时候被盖在了身上。

骆炽很喜欢那些外套,一看到它们就会开心。他单手敲着键盘,把这句话也加在给自己的信里, 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上括号。

括号。

细节,冒号。

骆炽一边专心地回想, 一边熟练地敲键盘。

弄清楚了手术可能造成的后果,骆炽就去请教过医生,也找机会上网搜过, 怎么才能把短期记忆转化成长期记忆。

会去网上搜索这个问题的, 似乎都是正深受学业所困扰的孩子和家长。骆炽跟着看了不少视频,甚至还差一点就没能抵抗住诱惑去买记忆教学的网课, 终于大概掌握了最基础的方法。

他要尽可能精准、尽可能详细地把所有想要记住的事复述下来。细节越多越生动,效果就越好。

骆炽原本只写了那件西装外套,翻来覆去背了几遍之后,又慢慢敲出“休闲服”几个字。

骆炽坐了三分钟,看着屏幕上的“休闲服”三个字。

他看着仍然一片空白的屏幕,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穿着休闲服的影子先生。

穿着休闲服的影子先生,学他的动作,轻轻敲他的胸口。

然后和他的心脏一对一进行了交流。

然后他代表心脏进行了发言。

然后影子先生看着他,然后他的心脏不知为什么有一点跳,然后影子先生把手按在他的胸口。

休闲服的布料力道柔和地叠着他的衬衫。

……然后。

骆炽按着胸口,缓慢深呼吸了几次,还是惆怅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悄悄把被子掀开了一点,把空调暂时向下调了半度,看着屏幕上被自己按出的十三个“啊”。

毫无疑问。

虽然不知道会失去多少记忆,不知道这些好不容易转化的长期记忆是会保存下来,还是会随着接下来的手术被尽数抹掉。

也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有什么不同、不知道这件休闲服的神秘力量在什么地方。

……

但再次醒过来的他,看到这十三个啊,肯定是没办法理解写信的自己到底在想什么的。

这段记忆后来还是没能成功变成文字。

在护士长来病房,检查记录仪器数据和吊水的时候,骆炽试着借了铅笔和便签纸。

骆炽原以为还要给出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再保证自己一定会付钱——但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他意料的顺利。

他不光轻轻松松就借到了笔和纸,还被护士长笑着夸了配合治疗,还得到了一颗奖励奶糖。

骆炽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发展,坐在病床上,握着那块糖睁大了眼睛。

“一切正常。”护士长解释,“这层的病房,指标好的病人都有奖励。”

住在这里的都是等待手术的肿瘤患者,她们早不是第一次接待身份特殊的病人。但这一回,整个护士站无疑都喜欢这个非常配合治疗又超级礼貌、不怎么说话但喜欢笑的年轻人。

护士长已经快到退休的年纪,家里也有一个儿子,儿子还比他大了几岁。

看着显然完全没回过神,小声说着“谢谢”、耳朵已经飞快红起来的年轻人,护士长的心里就更软:“什么时候手术,家里人陪吗?”

骆炽慢慢眨了眨眼睛,然后眼底忽然格外明显地亮了下,抿起嘴角用力点头。

“陪的。”骆炽很久没这么说过了,开口的时候有些生涩,“有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特别骄傲地把话清清楚楚说出来:“有人等我好起来。”

护士长点了点头,笑着轻声说:“要好起来。”

护士长握拳给他打气:“加油。”

骆炽也握拳:“加油加油。”

护士长笑意更浓,忍不住去揉他的脑袋,又特别多奖励给他一颗糖。

她问了骆炽的身体状况,语气温柔耐心,特地表扬了骆炽配合治疗配合得好。还给骆炽下了留置针,手法又稳又轻,一点都不疼。

骆炽挥手送走了护士长,把两颗奶糖全剥开了含进嘴里,左右两边脸颊一块儿鼓起来,一边哼歌一边埋头画着素描。

原来住院也这么好。

他要为以前对医院的成见道歉,回头就把这件事也写在信里。

以后要保护身体,少进医院,但可以来看护士长,护士长说能走路了要记得回来和她们说。

现在奶糖变成第二好吃了。

……

接下来的两天过得飞快。

骆炽得到了厚厚一沓便签,一有时间就埋头画素描,然后全塞在吉他包的夹层里藏起来。

信也又多出了好几封,有给他自己的,也有给影子先生的。

那十三个“啊”还在括号里。骆炽到最后依然没舍得删,他决定把这当成一个谜面,让术后的自己再一点一点去探索究竟是怎么回事。

至于其他的事……骆炽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病房居然能变得这么热闹。

起因大概要追溯到一个跑错楼层和病房的小姑娘,今年刚七岁,也是脑袋里面长了东西,在医院等着动手术。

小姑娘的父母忙的心力交瘁,只顾着和医生讨论病情,不小心被孩子听见了。小姑娘害怕开刀,哭得厉害,趁大人不注意就偷跑出了病房。

后来楼下的护士站接到了电话,带着急疯了的父母匆匆跑上楼来接人的时候,小姑娘正趴在骆炽的床边和他玩你画我猜。

一点都不哭了、被骆炽哄得异常勇敢,蹦蹦跳跳地扑进妈妈怀里。雄赳赳气昂昂地举着小胳膊,现在就要去找脑袋里的东西打架。

骆炽用着化疗的药,靠在影子先生的身上没力气动,超级小声地带着她喊口号:“谁一定会好起来!”

“我一定会好起来!”

小姑娘超级大声喊:“哥哥一定会好起来!”

小姑娘的父母又惊喜又心疼,抹着眼泪不停地道谢。骆炽也笑着慢慢摇头,给小姑娘认真地道谢。

眼眶通红的妈妈又把小姑娘抱回床边,骆炽被影子先生握着手,牵着软乎乎的小手慢慢拉钩,听着小姑娘给他说“一百年不许变”。

……

骆炽决定也把这个学过来。

手术当天的早上,骆炽也和幸运粉丝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他的理想变化得飞快,短短几天就从九十三年跳到了一百年,但当事偶像和幸运粉丝显然都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明危亭勾住他的手指,俯身轻轻碰他的额头:“一百年不变。”

影子先生今天依然穿的是那件休闲装的外套。

影子先生昨晚没睡着,一直坐在床边看他。

影子先生终于给他做好了手工艺品,是一个贝壳拼起来的亭子,和他的贝壳船挨在一起。

……他好喜欢影子先生。

骆炽抬手去摸影子先生的眼睛。

明危亭怔了下,不闪不避地让他摸,发觉骆炽的力气不够,就主动低头。

骆炽慢慢地摸了摸他的眼睫毛,抿起嘴角,小声说:“一会儿见一会儿见。”

明危亭点了点头,温声跟着他学:“一会儿见一会儿见。”

骆炽已经打了术前针。药物有镇静和抗焦虑的效果,但他这一次没觉得有任何像是之前被注射镇静剂似的不舒服,只是还稍微有一点不舍得睡。

这些天里,骆炽每天晚上都不舍得睡。

他听说睡前复述记忆维持强化练习的效果最好,虽然也不清楚那个卖课的人说得究竟是不是真的……但十年前那场篝火晚会,每一个画面的确都被印刻得越来越清晰。

他看见任姨。姨姨站在人群外面朝着他笑,朝着他挥手,和所有人一起给他大声欢呼和鼓掌,他和吉他一起被姨姨牢牢抱住。

他看见他的海螺,在礁石背后被最亮的星星灯围着,潮湿的沙滩上画着大大的笑脸。

他看见港口的夜色里泊着艘船。

……

骆炽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再一点一点呼出来。

在那之后,他已经十年没再许过愿了。

按照网上的说法,十年没许的愿望应该已经足够攒起相当多的人品。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幸运——毕竟这些天的一切都太幸运、太像是场梦,他差一点就以为自己在做梦……所以其实头痛真的一点都不难熬。

在那些完全明显和真实的痛楚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确认着那个答案,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也不是沉在海里的一场濒死的幻觉。

其实很合逻辑,毕竟光靠他自己,怎么可能想象得出这么好的幻觉。

骆炽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幸运和人品,但他决定用光全部存量,再许最后一个完全不贪心的愿望。

如果他真的会忘掉很多事……至少让他记住任姨,记住那场烧在海边的篝火。

那场篝火照着任姨,照着他的吉他,照着礁石后的海螺和天上的星星。他坐在篝火边,被火光烤得脸上发烫,站起来抬头透气的时候,他看见泊在水边的船。

那艘船就泊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他涉着水就可以过去。可能这样突然的拜访会有些冒昧,但没关系,有人在船上等他。

他会记住,那艘船上有一个人,带着十年后的他写给自己的所有信。

他会去一封一封地看,一封一封地找回那些反复背诵的记忆,再按照那些信的指引,去找自己留下的其他线索。

他给自己留下了很多线索,可以一条一条地慢慢分析。

等到那个时候,他必须要弄明白,影子先生吻他胸腔下那颗心脏的时候,他的心跳究竟为什么有那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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