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幻觉

骆枳没等到落在头顶的手。

发生了太多的事, 那些事已经耗空了他最后一点力气。

护住自己的手臂垂落的同时,骆枳的身体也安静地封闭住了全部对外界的感知。

骆枳全无知觉地静坐着,头颈沿着那一点按揉的力道软垂下去。

失去意识的躯壳彻底不再受力, 骆枳眼看就要摔进那片泥水里, 又被那只手及时拦住。

那人伸出手扶住骆枳, 轻抚他的肩,试着叫他。

骆枳的身体给不出任何回应。

……

“怎么回事。”秘书整理好电源线, 低声和回来找任总的助理打听,“这人究竟做了多伤天害理的事?”

助理也全然弄不清楚,盯着视频暗下去的画面, 心事重重摇头。

任尘白从不和人多说骆枳的事, 他们也只是听公司里老资格些的员工说过, 那两个人小时候的关系明明非常好。

明明就非常好, 任总有时候会把骆枳带来公司,开会或是工作实在太忙的时候,就让儿子领着骆枳楼上楼下到处玩。

……

听说他们那时候都才十几岁, 任尘白不论到哪都领着骆枳,从不准任何人欺负他。

听说两个人总是寸步不离,即使偶尔因为什么事暂时分开了, 也会很快就重新凑到一起。

听说任尘白甚至用不着打骆枳的电话。他从来都能猜准骆枳的位置,能猜到骆枳正在做什么, 找个几次就能找到。

助理不敢多说,只是伸手要去关掉电脑。

他操作着鼠标逐个保存文件,下意识又看了一眼视频, 忽然诧愕:“是这个人?”

秘书探过来看:“哪个?”

视频的画面上, 那人大概是已经发现了骆枳的状况不对,把失去意识昏迷过去的骆枳抱了起来, 蹙着眉站起身。

因为转过来的角度更多,面部特征变得更清晰可辨了,助理也认出了这张脸。

“明家这一代的‘先生’……你不看新闻?不是刚有艘邮轮出事了吗?就是他们家旗下的。”

助理攥了攥拳,脸色白了白,额头慢慢渗出冷汗:“怎么又是邮轮?”

邮轮失事的事这几天闹得沸沸扬扬,到处都是相关的新闻。

现代邮轮事故早不像电影里那么夸张,因为后续的救援措施相当专业,游客只是伤了一百多个人,失踪了三十二个。

这三十二个人后来陆陆续续被找到,有的是被路过的渔船救起,没来得及联系,有的是因为落水后就一直昏迷,没能及时统计到身份……总之有三十一个人都有了下落。

最后的一个,在海里打捞到了部分随身物品,已经寄回交予家属处理。

……

谁都清楚这种事意味着什么。

任总让他去查骆枳的下落,助理甚至都还没出公司,只是在坐电梯下楼的时候,抱着撞运气的念头打开微博搜了搜。

按照经验,骆枳的下落其实一点都不难找。李蔚明的广场上隔三差五就会有骆枳的行踪,然后又会有更多的人去堵他,骆枳又不会隐身,总有人能堵得到。

助理也只是习惯性地又把那个名字输进去,点了搜索。

缓冲的圆点转到头,跳出来的相关结果却不再像从前那样,除了没完没了的谩骂、诋毁和抨击,就是连他们看了都难免觉得恶毒的诅咒。

……但也像是个离谱的诅咒。

助理干咽了下,拿起手机按亮屏幕,又看了一遍那条新闻。

他其实是抱着有重名的人的心思的——当然,这种名字有重复的几率实在小到离谱。但万一呢?全世界那么多人,说不定就有一两个不看含义翻字典乱起名的……

不然的话,任总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要他调查骆先生的下落?

不然的话,为什么直到现在,骆枳还在那份只剩下一个人的名单上?

……

任尘白回到了骆枳曾经住过的那家私人医院。

他没让人陪同,只是要了间清净的空休息室,在那里等着骆枳。

他考虑过了骆枳所有可能去的地方。

骆枳的车被他毁了,如果要离开本市甚至本省,就要乘坐公共交通。虽然难免可能要多费些力气,但也不难查到。

更不用说,骆枳就这样离开的可能性也不大。

并不是因为骆枳不想走——骆枳大概早就想走了。

之前不走是因为骆枳不放心骆橙,现在不走,是因为母亲的墓就在本市的陵园。

骆枳经常去那个陵园陪母亲说话,有时候一待就是一天,还会向母亲汇报所有人的近况,还会和母亲聊起他。

早些年任尘白比现在更恨骆枳一些,对这种虚伪的假惺惺歉疚实在恶心,曾经叫人伪造过母亲的遗嘱,说永远不想再见到骆枳。

收到遗嘱的时候,骆枳正蜷着膝靠在墓碑旁边,低着头轻轻弹刚写的吉他曲。

骆枳根本没相信那封所谓的遗嘱。

被任尘白派去的人说,骆小少爷拿着遗嘱,按着他们的脑袋修改错字标点符号。

骆枳垂着眼,声音又冷又傲,一个字一个词挑出任姨绝对不可能出现的纰漏,挑出了所有这封信不可能是任姨写出来的证据。

骆枳把遗嘱彻底撕碎了,白花花的纸片不扔在地上也不扔进火里。扔在地上脏了任姨的墓,扔进火里让任姨心烦。他背着吉他一路往陵园外走,走了整整一天,才终于停在城区边缘一个离陵园勉强还算远的垃圾桶前,把那些破纸片全扔进去。

那时候骆枳犯起倔来,还能不吃不喝地走上一天,然后再坐在大冬天的海边一秒钟都不停地弹一宿吉他。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骆枳的身体又出了这么多问题的?

任尘白越想越心烦意乱,他用力按住额头,不再去想那些不相干的事,强迫自己的意识回到对骆枳行踪的推测上。

那份伪造的遗嘱骆枳不会信,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骆枳的脾气就是这样,凡是他信任的人,就算多少人来抹黑来动摇来胡编乱造地骗他,他都绝对不会相信。

但这件事对骆枳真的没有影响吗?

任尘白看着自己的手指,他慢慢活动着它们,去抓一团握不住的空气。

怎么会没影响呢?

会知道这件事,有能力伪造遗嘱的,只可能是任家人。

骆枳很聪明,他会知道这东西的意义是什么。

从海边回来的第二天,骆枳收拾东西,没有告诉任何人,安静地搬出了任家。

任尘白知道骆枳找到的新住处,也知道骆枳在找到新住处之前,都睡在一辆车上。

后来骆枳的年龄够了,自己拿到了驾照,用不着再找代驾。那辆车的活动也越来越自由,范围越来越广。

可不论多自由,骆枳也从来都没离开过这个城市。

那辆车带着骆枳,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风筝线,牢牢拴在了母亲的墓上。

所以他现在所在的这家私人医院,也是最可能离骆枳近的一家,他在这里等骆枳,有相当高的几率可以等得到。

他一定可以等得到。他会一直等,等到骆枳以后,他会试着不那么坏地对待骆枳。

骆枳会在他这里养病,不会再被骆家人折磨,他不会再把骆枳推给那家人了。

任尘白坐不住了,他甚至有些奇怪,自己怎么还安安稳稳地坐在休息室。

所以他下楼来到了急诊大厅,亲自盯着来来往往的人。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飞来横祸和无妄之灾。

救护车的灯光晃得人心头发沉,到处都是神情焦灼的家属,有的生了急病,有的是因为车祸重伤,还有更多难以判断的混乱情形,只能听见慌张混乱的哭喊声。

他还看见一个因为偷着下水库游泳溺水的男孩,一动不动地躺在急救推车上。

急救人员跪在推车上做心肺复苏,家人急得手忙脚乱又怕得撕心裂肺,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茫然地跟着疯跑。

快进电梯的时候,那个男孩忽然呛出一口水后大口喘息,身体也有了反应。

随车的西装革履中年男人转眼失了力气,双腿瞬间瘫软下去,被其他人扶了几次才摇摇晃晃站起来,踉跄着进了电梯。

任尘白站在大厅拥挤的人来人往间。

……

或许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即使是再冷静的人,也未必有能力应对这些场面。

看到最亲近的人身陷险境、命悬一线,这不是任何一种情境下能预演和模拟的感受。

那种什么也抓不住的强烈的恐惧和绝望,面对死神的毫无悬念的挣扎,根本不该和任何一种局面拿出来相提并论。

或许骆枳当时的确只是慌了。

虽然这种自欺欺人似的念头看似合理,其实很经不起推敲——他比谁都更了解骆枳。

骆枳越是危险就越是冷静,那是团环境越漆黑就越显眼的炽亮的火。

那种时候,骆枳绝不可能慌,绝不可能被吓到手忙脚乱失措。

……

但他毕竟也替骆枳和自己找到了个借口。

他可以用这个借口,把过去的所有事就那么草草盖住,再不去碰。

人群忽然向后退开,给新来的一家人让路。

这家人是自己开车来的,丈夫背着失去意识的妻子满头是汗地冲进来,身旁跟着其他家属,立刻有准备好的急诊医生跑上来接手,一切都快得叫人反应不过来。

一切都太慌乱了,一群人涌进电梯后,两个十几岁的男孩被留在了大厅。

保安过去,要带他们先去休息,大一点的那个却死死护着小的。

他们就要在这里等着妈妈,等不到就不肯走。

……

到处都是不断徘徊着在等待某个结果的人。

医生来回快步穿梭,家属忧心忡忡张望。

病人或痛苦挣扎,或昏迷不醒,也有的已经陷入平静恍惚的弥留。

每个人都在等。

等那个希望,也畏惧另外一个结论。

急诊每天重复着的众生相。

任尘白慢慢向后退,一直退到后背碰到冰冷的墙面。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来到这里是个错误。

他只是想快一点等到骆枳,确认骆枳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但他根本没做好见到这些的准备。

他忽然剧烈地头痛起来,那些有关骆枳的没完没了的不安和烦躁在脑海里横冲直撞,然后一切忽然暗下去。

他看到骆枳一步步朝他慢慢走过来,握住他的手。

骆枳好像变小了,看起来只有十几岁。

紧攥着他的那只手很暖,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夺过那些暖意,他太冷了,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把自己冰冷的手指痉挛着用力地死死嵌进去。

骆枳被他攥得闷哼了一声,脸上却依然不表现出来。

骆枳好像从来学不会把疼表现出来。

骆枳最怕疼了。

他在干什么?

骆枳又在干什么?

骆枳为什么要来拉他,为什么要管他,为什么不把他留在那……

“尘白哥。”骆枳伸出手抱住他,“你别这样。”

骆枳说:“你别难过。”

骆枳自己的脸色也惨白,他看见骆枳手臂上有个深得怵目的血痕,像是骆枳自己咬出来的,血肉模糊地嵌在小臂苍白的皮肤上,还在往下淌细细的血线。

但骆枳的眼睛很冷静,是那种越难过越恐惧越绝望,就越清晰的渗着血的冷静。

骆枳的手在抖,他看得出骆枳在耳鸣,因为骆枳走过来的时候根本就没听见一侧的人声,还被撞得趔趄了几步。

但骆枳什么都不说,所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骆枳因为什么事这么难过?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骆枳是在难过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不住。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急诊大厅的角落。他拼命想在人群里把什么给找出来,他要找什么?为什么偏偏怎么都找不到,他头疼得要命。

他头疼得要命,站不住地跪下去。

“别难过,不是你的错,尘白哥,不是你。”

骆枳半抱半揽地撑着他,骆枳的力气不够,被他拖着也跪在地上,挡住人来人往投过来的视线。

骆枳自己也在发抖,却还尽全力撑起身体护着他,拍他的背:“任姨早有准备了,不是你……”

……什么不是他?

他为什么完全没有过这样一段记忆?

骆枳为什么还跑来管他?骆枳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情况吗?

几乎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变化就已经跟着发生。

抱住他的那个身体慢慢变冷,那个被十几岁的骆枳尽全力撑起来的庇护他的角落,终于开始在经年累月的侵蚀下缓缓坍塌。

任尘白狠狠打了个颤,他失声喊出来:“骆枳!”

骆枳的身体在他眼前软下去。

任尘白终于再控制不住自己,即使知道这是幻觉,他依然恐惧着慌忙伸出手去捞。

他捞住骆枳的身体,死死地把骆枳抱在怀里,想把骆枳重新扶起来。

扶不住,骆枳的身体一点点变冷,冷得像是锋利的冰碴在细细割他的皮肉。

是因为他刚才把骆枳身上的热意都抢走了吗?他可以还给骆枳,可以都还回去,骆枳必须现在就醒过来,他不会再因为任何事和骆枳生气。

他会努力对骆枳好,他不会再做那些事了,骆枳不就是想要他这样吗?他可以做到。

他这就和简怀逸撕破脸,去帮骆钧对付简怀逸,他会让李蔚明凉得干干净净,他不利用他们逼骆枳回来了。

他再也不提过去的事了,所有的事他都不提,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好好对骆枳,他会去包扎骆枳的伤口,他知道骆枳在海边那一个晚上很冷,他以后不会再让骆枳那么冷。

所以骆枳必须现在就清醒过来看着他。

骆枳必须看着他。

任尘白抓住了骆枳的肩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概已经僵得不会动,但还好,他在幻觉里抓住了骆枳的肩膀。

他不断用力晃着骆枳的肩膀,对骆枳说他自己都听不懂的话。

骆枳终于又睁开眼睛了。

任尘白惊喜地去握他的手,想要抱他,却抱住了一汪咸涩寒冷的漆黑的冰水。

任尘白茫然地抬头。

骆枳睁着眼睛,那双眼睛很黑很干净,干净得有些异样,那里面的瞳孔安静地不映光亮,也早已装不进任何一样东西。

骆枳飘在水里,身体随着水流的冲刷浮沉。

他的脸比任尘白刚才见到的那个溺水的男孩更苍白,大概是因为更冷,眉睫上甚至已经挂了一点点雪白的绒冰。

他看起来像是很疲倦,但又透出由衷的如释重负的放松和惬意。

“不。”任尘白低声说,“不对,不是这样。”

他喉咙里开始泛出血腥气,任尘白屈起指节,死死抵着太阳穴,把这个画面从幻觉里也彻底抹掉:“不是这样。”

“你怎么能——”指责的话说到一半,却又被任尘白拼尽全力咽回去,他第一次这样对骆枳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不是你的问题。”

“是我,我怎么能这样揣测你,我怎么可以咒你死了。”

任尘白低声喃喃:“你别这样,骆枳,你可以惩罚我,但你不能这样。”

“我怕你死。”任尘白断断续续、磕磕绊绊地承认,“我怕你死。”

他早就怕骆枳死,不是因为什么可笑的“要骆枳活着受惩罚”的理由,那只是他给自己编出的一个逻辑,有了那个逻辑他就不必面对仇恨的拷问和挣扎。

他怕骆枳死。

那天在医院,他甩开骆枳却看到骆枳倒在地上,他怕得几乎彻底失去了全部理智。

“别这样,骆枳。”任尘白低下头来求他,“我放你走,你别吓我。”

……

黢黑的无边冰海哗啦一声泄尽,消失得无影无踪。

骆枳跟着摔在地上。

护在他身后的手臂终于坠下。

细瘦的腕骨磕上冰冷坚硬的瓷砖,震耳欲聋的一声。

任尘白从一个莫名其妙的幻觉里短暂地清醒过来。

他还站在急诊大厅的角落,手里攥着手机。

他靠着墙,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了,身体还在止不住地发抖。但脱离幻觉还是让他彻底松了口气,几乎生出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任尘白慢慢活动了下冰冷的双手,按了按仍在急促跳动的胸口。

他不想惊动医院里的人,走到自动售货机前,给自己买了瓶水。

拿起手机想要扫码付款的时候,他才忽然发现,手机显示的居然是正在通话中。

是助理打给他的电话。

任尘白皱起眉。

他对这通电话完全没有印象了,通话时间已经过了快五分钟,他甚至不记得他们都说了什么。

……难道他被骆枳传染,脑子也变得不正常了?

任尘白自嘲地笑了声,他平了平气息,拿起手机:“我们刚才在说什么?”

“任总?”助理似乎等了他很久,声音立刻响起来,“您没事吧?要不要紧……”

“我有什么事?刚才走神了。”

任尘白问:“你找我什么事?”

助理似乎因为这个问题愣了愣,迟疑片刻,才又稍低了些声音:“任总,您让我去查……骆先生的下落。”

助理低声说:“我刚在和您汇报这件事。”

任尘白刚平复下的心跳,又因为这个名字兀地一滞。

他没有立刻开口,深呼吸了几次,告诉自己没关系。

他已经想通了,彻彻底底想通了——还好他已经想通了,他会好好对待骆枳。

他永远不会再跟骆枳提过去的事了。

似乎是因为终于想通了这一点,他的心脏也跟着舒缓了不少,整个人甚至生出些久违的放松温暖的期待来。

骆枳这次的身体一定相当不好调理了。

不过没关系,他会照顾骆枳的。

就像骆枳刚到任家的那个时候一样,他们还和当初一样,不再闹了。

“原来是这个。”任尘白笑了下,语气也和缓了许多,“说到哪儿了?我刚跟你说什么?”

电话的另一头,助理却突兀地停住了声音。

任尘白等了几秒钟,慢慢皱起眉:“说话。”

任尘白问:“我刚跟你说什么?”

助理打着哆嗦,战战兢兢地含混着飞快答了句话。

任尘白有些茫然地站着。

他的确说过这句话。

他的确说过这句话。

那些短暂被自动屏蔽的记忆骤然回笼,任尘白记起了刚才的情形,自己当时正站在大厅的角落,收到了助理发来的调查结果。

他花了很大力气,才看懂了那份调查结果,他觉得助理多半是疯了,竟然拿这种胡编乱造的东西来搪塞他。

就在幻觉出现之前,他听见这句话响在他的脑海里,然后剧烈的头痛就忽然毫无预兆地吞没了他的意识。

……

“骆枳怎么可能会死在海难里?”

他说:“别开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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