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他从未将自己身为弱者的那一面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来过, 章遇面前,他是安哥, 吕淮面前,他是自封的另一个爸, 唯独在吕尧面前, 他成了被要求不需要逞强的小孩。

今天以前, 他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过, 在刘玲对他做出那事, 在他整个人都处于即将陷入毁灭的绝望中时,吕尧就像一道突然闯入的光,将他眼前的灰暗划破, 令他轻而易举地就能忘记心里的恐惧。

以逞强为元素化成的躯壳被他亲手敲碎,他说出那句, 颤抖着嘴唇又加上一句:“尧叔,我难受, 你能不能帮帮我。”

他终于褪下所有伪装,将里面易碎的躯壳完全展露在吕尧面前。

谢安说完就闭上了眼,不敢去看吕尧此刻脸上的神情。

自己的要求, 实在有些过分。

就算亲如父子,应该也不会要求对方做这种事。

他开始懊恼自己因一时冲动而脱口而出的话, 紧接着后悔,屋子里的气氛,似乎因他这句话,陷入了更让人感到尴尬的境地。

恍若已经过去一个世纪, 他听见对方开始朝着床边走来,心头有小人乒乒乓乓地打着鼓,他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啪。”

头顶唯一亮着的一盏灯被按灭。

谢安心底无端滑上一丝失落,连带着身体最难受的部位,似乎也因吕尧的动作而冷静了几分。

但他没有听见吕尧摔门而出的声音,柔软的床因重物的压迫而塌陷了些,有人帮他把被子重新盖上,紧接着,一只手从被子外探了进来。

“我最多帮你自己动,再过分的没有了。”

月光下,男人的耳根,红得比火还艳丽。

……

房间的门被人推开,打完电话的男人缓步进屋,室内漆黑一片,他没有开灯,安静走到床边,刚掀开被子躺下,另一侧的少年发出轻轻的一声问。

“尧叔,你刚才怎么会过来?”

“我们不止弄了烧烤,还买了点别的东西,刺激不到肠胃,吕淮就想叫你们过来。”

吕尧一解释,谢安就懂了。

他感觉无比庆幸,如果不是吕淮,那么今晚——

那样的后果,他不敢再想。

沉默一会儿,吕尧道。

“今天发生的所有事,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药效已经褪去,谢安的身体也已冷静下来,却因吕尧这淡淡的一声,整个人瞬间又僵住了。

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又发现说什么都不太合适,于是最后,只能羞红着脸蚊子一般地应了一声。

“嗯。”

“明天开始,就跟以前一样,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至于那个女人做的,我会适当给点警告的,其他的我也不多说,你自己可以处理好的,对吧?”

吕尧好听的声音,像是晨间倾泻在竹林间的露,淌过心间,引起一阵细细的涟漪。

“不用。”

谢安意识到自己拒绝得太过坚决,忙降低声调:“我可以自己处理。”

“怎么?打算打她一顿?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有时候蛮力不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方法?打了她,倒还脏了你自己的手。好了,不早了,小孩子别熬夜,你睡吧,我会解决的。”

“尧叔……”

“谢安。”

谢安身子一僵,每次吕尧用这种声音叫他的名字,总会让他有种背后猛地发凉的感觉。

“你想一想,这是我第几次告诉你,在我面前,你不需要逞强?”

他感觉到对方往自己这边靠了一些过来,接着一只温热的手轻柔地搭在自己的额头上,他听见他的叹息,和声音里的那一点无奈。

“你这小孩,怎么就不能像吕淮一样,乖乖地认识到,你也只是个小孩呢?”

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闯进了他的心里。

如时节好雨,润物无声。

……

“还有件事忘了提醒你。”

谢安刚把车门打开,吕尧突然蹦出一句。

他停住要下车的动作,转头疑惑地看向他。

吕尧轻咳一声,偏过脑袋,只对他露出自己的后脑勺。

声音也较平日的,多出一丝不易捕捉的尴尬:“如果吕淮哪天也碰到这种事,当然,我不是说下药,咳,我如果不在他边上,还得让你帮我教教他。给他描述描述就行,不需要像昨天那样,懂了吗?”

车厢内的空气似乎都停滞了。

谢安猛地翻身下车,匆匆留下一句“我知道了”,连声招呼也忘了打,落荒而逃。

身后的车子也不停留,迅速调个头,几秒钟就没了影。

谢安深深吐出口气,他好不容易将昨晚那事儿给忘了,吕尧现在一提,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现在时间还早,章遇一定还在睡觉,谢安刚推开门,恰好同李楠撞上。

谢安打量了他一眼,若是昨天以前,他肯定猜不出李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但现在——

身后被关上的刘玲房间门、李楠脸颊上诡异的巴掌印、肩上的几处带血牙印,以及他那明显是被人啃肿的半边嘴唇。

看来是跟刘玲彻夜实践生理知识了。

李楠也看见了他,他恨恨地瞪他一眼,越过他走开。

鼻子里涌进一股偏腥的浓烈气味,这气味,他昨天刚闻到过,现在再次闻到,胃里直泛恶心。

但他没打算去管,刘玲和李楠是什么时候牵扯到一起的,都和他没有关系。

至于刘玲,诚如吕尧所说,现在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可以不顾后果地揍她一顿,但事后呢,他不在的时候,刘玲会不会把气撒在章遇身上?

谢安不敢赌。

他回到屋里,章遇果真还在睡觉,他走过去,替他理了一下被角。

接着坐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最里面的一个上锁的小方盒。

方盒里本来只有一张银行卡,后来多了一串钥匙。

他盯着钥匙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重新将盒子锁上。

这是周姨的房子,他还没有走投无路。

所以,不能用。

……

“遇遇还记得今天要干什么吗?”

章遇两腮鼓鼓的,里面塞满了食物,他点点头,咀嚼完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大声告诉他:“安哥今天要带我去游乐园!”

“遇遇开不开心?你的肚子也好了,等下安哥再带遇遇去吃汉堡,好不好?”

“开心!好!”

拉着章遇出门的时候,一辆宾利在院口停下,谢安看一眼车身,认出了车主人的身份。

这人每个月都会来,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待上两三天,那几天刘玲和他的饭,都是郑芹亲自端进屋里的,之前他不懂,现在,他倒是明白了。

谢安收回视线,领着章遇过马路。

而在他身后,西装革履的男人停在门口,刘玲似是收到了消息,散着头发有些慌张地跑出来。

男人模样有些阴鸷,一双吊三角眼,明显不是个善茬。

女人停在他面前,颤抖着身子就要开口解释,突然觉得胸前一凉,她猛地意识到什么,忐忑地往下一看,未掩盖好的地方,留下了被人抓挠过的痕迹。

——那是情迷之时被挠的。

——而面前这个男人,最讨厌背叛。

刘玲眼中露出一丝惶恐,男人狠戾的目光中渗出一丝猩红,她察觉到什么,刚要往后退,一只粗壮的手猛地拽住她散落着的长发。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头皮也一起扯掉。

“臭女表子,供你吃供你穿,他妈绿到老子头上来了?”

男人面目狰狞,像一匹狼,凶残可怖。

她还未开口求饶,已经被男人拖进门,砰一声,门被重重关上。

女人的挣扎求饶声,渐渐低了下来。

……

“安哥,我们今天要玩什么呀?”

谢安买好票,拉着他走到卖棉花糖的小车前:“这里面的今天都可以玩,遇遇不是想吃棉花糖吗?要不要先买一个?”

“要!我想要蓝色的。”

周末的游乐园里,人来人往。

大多是年轻小情侣来约会,也有一家三口一起来的。

谢安很少带章遇来,每次来,都会让他玩尽兴。

今天也不例外。

等太阳快下山,章遇也流了满头的大汗。

谢安抽出纸巾,擦了擦他嘴角沾上的巧克力渍,宠溺地问:“今天是不是玩开心了?那我们回去好不好?”

他乖乖点头:“嗯!安哥,我们回去吧。”

走到肯德基门前,谢安停下来。

章遇好奇地看他:“安哥,你掉东西了吗?”

他拉着人推开门:“你忘了吗?安哥不是答应你,从游乐园出来还要带你吃汉堡吗?”

听见汉堡二字,章遇眼中闪过一丝渴望,但他又摇摇头:“遇遇不想吃了,安哥我们走吧,遇遇不想吃汉堡了。”

章遇最高兴的就是谢安每次带他来肯德基吃汉堡的日子,今天突然这么反常,谢安稍微一想,就明白了。

他心疼他的懂事,摸摸他的脑袋:“安哥还有很多钱,遇遇今天吃得不多,所以还可以吃汉堡的,知道吗?”

章遇开始迟疑,谢安露出不开心的神色:“遇遇不相信安哥吗?”

他顿时摇头:“遇遇相信安哥,遇遇相信安哥的,那遇遇吃,安哥别不开心,遇遇吃好不好?”

“好,今天想吃什么都可以噢。”

“好!”

……

回到孤儿院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铁门大敞着,往常那些会在庭院中打闹的小孩子,他一个也没看见。

宾利车也没停在门口,想到吕尧昨天说的警告,谢安心里有了种隐秘的不安。

庭院里昏暗一片,平时孤儿院的照明灯,都会一直亮到十一点的。

今天这副景象,着实有些不寻常。

章遇不喜欢黑暗,一路走来四周都是黑着的,他有点害怕,往谢安身边凑近一些,几乎要黏在他身上:“安哥,为什么不开灯啊。”

“没事,安哥在,我们回房把灯开了就好。”

从走廊穿进去,快到他们房前时,谢安终于捕捉到了一点其他人的声音。

是斜对面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那个房间住着的是一对双胞胎,两人都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家里拿不出这么多钱给她们看病,再加上又都是女娃,所以最后被抛弃的命运,不说也罢。

谢安平日里和院中其他孩子都没怎么交流,只有在吃饭碰上时会打个照面。

“小涵乖,不管我们要去哪里,姐姐都会陪着小涵的。”

简短一句话,听不出其他更深的含义。

章遇显然也听见了,他扯扯谢安,仰头看着他好奇地问:“安哥,小涵她们要去哪儿?是不是和我们一样,也要买一间房子,然后搬走啊?”

谢安先把他拉进屋,整理好换洗衣服后领他进卫生间,一边帮他脱掉外套,一边叮嘱道:“安哥也不知道,遇遇乖,安哥现在去问问,遇遇先去洗澡,洗完澡安哥还没回来的话,就先在床上等安哥好不好?”

章遇点点头,谢安帮他把水温调到适宜温度,转身见他已经准备就绪,便将沐浴头递给他,这才关门往江涵两人的屋子走去。

门是关着的,他便叩指敲了敲。

屋里小女孩压抑的低低哭声一下子止住,隔了两秒,里头传来一阵强装镇定的稚□□声:“是刘阿姨吗?”

“是我。”

谢安说完,那阵哭声没再隐忍,又断断续续响起来,较之刚才,似乎更响了些。

江汀来开的门,先是叫了声他的名字,就算是打过招呼。

见谢安的神情明显是有事要问,便让开身子,等他进到屋里,又迅速将门锁上。

“你要问什么?”

她淡声询问一句,人已经坐回江涵边,将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娃轻柔揽进怀中,细声哄着。

“我刚才在门外听见你说,你们要离开?是有人来领养你们了吗?”

江汀抬眼看他,只不过是个刚过完十岁生日的孩子,此刻的模样却沉稳得跟个成年人一样。

“你今天不在院里吧?下午警/察来过院里,把刘玲带走了。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刘玲如果真被关进去,没有新的院长来的话,我们这些小孩,估计得被送到其他地方去。”

江汀说话时,神色淡淡,仿佛要离开的,并不是生活了多年的地方一样。

谢安又跟她聊了几句,看江涵哭着哭着开始犯困,也不再多打扰。

章遇已经洗好身体,正湿着头发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盯着窗外。

谢安拿着毛巾走到他身后,一边帮他擦拭,一边问他:“遇遇,安哥明天就带你走好不好?”

他本来没有打算这么快就带章遇离开,但最近接二连三的意外,让他知道,离开这里,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

章遇猛地回头,眼睛比头顶的电灯泡还要亮:“好!安哥,我们要去哪里呢?”

谢安还没想好,听见他自己先开心地补充完后话:“去哪里都可以,只要有安哥在,遇遇都开心。”

他笑着捏捏章遇的脸蛋:“那等下安哥给你擦完头你就去睡觉,明天一醒,安哥就带你走。”

章遇点点头,转回身又看向窗外,他犹豫的神情被谢安看在眼里:“遇遇,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安哥说?”

章遇指着院里那个老旧的秋千说:“安哥,我们明天就走的话,今天再带遇遇玩一次秋千好不好?遇遇想再最后玩一次,好不好?”

秋千承载着很多回忆,里面装着的,都是章遇和谢安。

后来秋千老化,他怕自己不在时章遇玩的话会摔到,便禁止他再去碰。

章遇也听话,知道他不喜欢自己靠近,总是离得远远的。

今晚突然又提出这要求,估计是想在离开之前,最后再感受一下。

“好。但是今晚遇遇已经洗过澡了,明天走之前,安哥再带遇遇去玩一次好不好?”

“好!”

……

谢安终于把人哄睡,起身走去桌前,把准备好的银行卡放进口袋里。

他轻声关上门,迎着夜色离开。

他走后没一会儿,一道已经躲在暗处等待许久的身影,终于找到了机会。

三两步跑到他们屋前,用力敲了敲。

里头刚入睡的人终于被不停歇的敲门声吵醒,一边揉着眼睛拉开被子下床,一边喃喃:“安哥,是门被风关上了吗?”

他将门打开,看见外头站着的人,睡意完全清醒。

……

这个时间点,对方应该已经睡了,他贸然前来,估计会打扰到他。

但一时之间除了他,他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以帮忙的人。

保安已经打电话确认过,此刻站在门前,他体内的忐忑与不安还是没有消失。

谢安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门铃。

脚步声很快响起,门紧跟着被人打开。

正是吕尧。

他似乎刚洗完澡,身上只披着一件黑色睡袍。

睡袍简单披着,结也没打好,松松垮垮地,露出男人胸前的大片春/光。

谢安不小心看到,连忙慌张地别开眼。

“尧叔。”

吕尧没有察觉到他的不自在,招呼他坐到沙发上,走去厨房里倒了杯水,回来放在他面前。

他弯腰的时候,手从谢安侧脸旁擦过,好闻的沐浴露香侵入鼻间,让他不由得捏紧了身下的沙发。

“吕淮已经睡了。”

“我是来找你的。”

“哦?这可难得,说吧,有什么事?”

谢安重重呼出一口气,看着他问:“刘玲被带走了,是因为你吗?”

吕尧闻言神色不变,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是因为我,但也不完全因为我。”

谢安没有说话,等他解释。

吕尧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淡淡一笑:“你来找我,就是为问这事?”

“尧叔,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来这儿还有什么事?”

他想要知道真相,吕尧却难得态度强硬地要将这件事翻篇。

谢安也固执,看着吕尧不说话,一副不得到答案就不肯开口的模样。

吕尧这才看向他,沉默数秒,脸上的神色有了微小的变化。

他还是笑着,眼神中又比刚才多了点深意,他开口,再次道:“你来这里,还有什么事?”

这场无声的战役,已经在简短的一个眼神中,划下了句点。

谢安明白自己是问不出答案了,他有些挫败,但还是将东西从口袋中取出来。

——一张银行卡。

——被推到了吕尧面前。

“尧叔,我想拜托你帮我租个房子,不用太好,我和我弟可以住下就行。我的卡里还攒着一点钱,密码是六个零,如果可以的话,明天午饭前可以就让我们住进去吗?”

吕尧没有接。

“这种事情,你自己不能做?”

谢安听不出他的情绪,他自动理解为是麻烦到他了,但一想到别的,只能厚着脸皮继续请求:“明天院里的人应该就会被接去另一个地方了,我不想带他去未知的地方,而且我一开始就打算,总有一天会带他离开的。

“现在离开是早了些,但我也只能这么做。我本来也不希望如此麻烦你,但是时间太赶,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房子,也不知道别人会不会把房子租给我们,但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够办到。所以,尧叔,你可以帮我吗?”

这是谢安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向吕尧主动寻求帮助。

他紧张得要命。

吕尧的手伸出来按在银行卡上,谢安余光瞥见,还没松口气,又见卡被他推了回来。

那口半松的气顿时哽在喉咙尽头,上不来也下不去。

“我先不说是否答应帮你,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谢安的心凉了一大半,吕尧的动作已经差不多表明了拒绝的意思,他觉得有些难堪,想抽身就走,但又什么也不敢做,一时间坐如针毡,从嘴里蹦出一个“嗯”字。

“首先,你和章遇的身份证和户口,应该都是刘玲管着的吧?你们没跟监护人商量一声就走,以后打算怎么办?”

谢安一愣,他的确是没考虑到这类问题的。

本以为只要找到房子,就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带着章遇离开,现在看来,实际该处理的问题比他想到的还要麻烦很多。

“其次,你还在读书,我们这边房子的租金也不低,你卡里钱再多,最多能让你们撑几个月,那几个月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拉着你弟一起去喝西北风吗?抛开这一点,你弟没有上学,你离开家去上学,就留他一个人在家里吗?让他出门你也不放心,这样让他成天一个人闷在屋里,时间久了,你觉得会怎么样?”

谢安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甚至有种羞愧感从心底冒上来。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安排好他和章遇的余生,吕尧几句话,就将他的自信打击得支离破碎。

他所考虑到的,都是在抛离现实之后所规划出来的理想世界。

却忘了,一旦离开那个让他想逃离却也庇护了他多年的地方,他其实什么也不是。

“现在,你觉得,我该收下你这张卡吗?”

谢安缓慢地摇摇头,他的脑袋不知何时已经垂了下去,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枯败萎靡的状态来。

这些话的确狠狠地打击到了他,吕尧自己也明白,所以他喂完砒/霜后,递给他一颗糖。

“但你是个好哥哥,如果没有你,章遇的人生不知道会怎么样。我相信,不管会怎么样,一定不会像现在一样幸福。”

谢安却没法再尝到那颗糖的甜味,喉中只有干涩和苦意。

他抬起头,眼前像是被一道阴霾盖住了,眼睛里面的光,压抑得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尧叔,所以我现在只能跟着别人一起,继续走向下一个未知的地方,对吗?”

吕尧拿起银行卡,轻轻将他握成拳的手掌打开,接着把卡放入他的手中。

“我让你在我面前,不要做什么?”

他身子一僵,迟疑地开口:“逞强?”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我没有逞强!”他都主动来寻求帮助了,哪里还算得上是逞强。

若是曾经的他,就算今晚一整夜不睡,也会先把房子找好,但在打算这么做时,脑子里突然想起吕尧说过的话,最后,他脑子一热,徒步来了这里。

“没有逞强的话,那你从一开始来找我时,就应该是让我来帮你,而不是自己规划好一切,最后来让我做帮你执行最后一步的人。你现在的行为,只不过是换了种方式,继续逞强。”

“所以,你现在该怎么做,懂了吗?”

谢安沉默,久久未开口。

吕尧也不急,要这小孩一下就转变,的确有点难。

让一个独立多年并要求自己不向别人低头的人,突然把身上的重担卸下,去依靠另一个人,很少人可以立刻就做到。

“尧叔,请你帮我。”

谢安开口。

他问:“帮你什么?”

“我不知道,所以希望你能帮我。”

“好。”

……

“尧叔,你为什么这么做。”

谢安看着因为门将关上,而被门缝逐渐挡住的人,终究没有忍住,问出了声。

门里的人,表情一时让人看不清。

“你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门被关上,谢安心里还留着听见吕尧说那话时的一丝悸动。

抬脚往下走,突然觉得命运是种很奇妙的东西。

他看见吕淮而想起章遇,所以想尽可能地保护好他。

吕尧看见他想起了曾经的故人,所以才一次次地让他不要再逞强着把自己当成大人。

他突然没了一开始的那点开心。

没来由的低落像是虫子一般爬上心间。

那个跟自己很像的人,应该是吕尧很重要的人吧。

不然,谁会对一个仅仅是有些像的陌生人,给予如此多的关怀和保护呢。

……

许是夜色渐深,走在马路边上时,身侧刮过的风,比来时还要冷上一些。

现在才九月,往年A市这个时节,只需要穿一件薄衬衫就行,今年气温急转直下,因此谢安出门前还特地在衬衫外披了件薄外套。

路上没有多少人,只有路灯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发出的光昏黄偏暗。

尧叔说,一切他都会处理好,户口问题,居住问题,他没有想到的,都会帮他处理好。

吕尧的话,毫不意外地,给了他满满的安全感。

谢安想到这,加快了脚步。

他迫不及待地想带着这个好消息入眠,这样明天一醒来,也算是开启了新的人生。

孤儿院就在前方,谢安并没有因为太过激动而分神,十字路口的红灯亮起,他刚踏出去的脚,默默地收了回来。

马路两边都没人,静得连一辆车都没有。

通常这种时候,一般人直接迎着红灯就过去了,谢安却没这么做,他安静等着,一边在心里倒数,三、二、一,走。

院子的铁门并没有锁,谢安推开,刚抬脚要往前,一阵几不可闻的呻/吟传入耳中。

那声音,像是一根有着又尖又长的指甲的利爪,在他脑中狠狠地挠下。

转头的动作像是电影里经常会放的那样,缓慢得像是需要耗费一辈子的时间。

终于看清前方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心头有什么东西,哗一声,轰然倒塌了。

那根利爪,毫不留情地抓破他的脑子,在那脑浆迸发的缺口处,残忍地留下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他发出一阵疯魔似的惨叫,趔趄着那人冲过去,到了对方身边,慌张心乱地想要伸手去碰,又怕一不小心碰坏了,眼里流出的东西似乎具有腐蚀性,引得他满是痛苦地在原地无措打转。

地上腥味的血迹像是掺了火,烧得他视线之间只余一片通红。

一瞬之间,嗓子就已经沙哑得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又干又涩:“遇遇,遇遇,安哥来了。”

地上的人似乎累极了,细小的呻/吟声渐渐消失不见,谢安这一声唤醒了他,他挣扎着要抬起头,可脑袋上那个止不住血的窟窿,里面流出的液体将他浑身的力气都抽干了。

他怎么也动不了,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模糊之间,一个画面突然冲进了他的脑子里。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还记得,那天安哥从学校里回来,给他带了包气球。

安哥拉着他去了水龙头前,将干瘪的气球拿出来,用气球口包住水龙头的出水口,安哥蹲着,一手压着气球口,另一手接着气球的下半端。

“遇遇,把水龙头打开。”

他喜欢安哥做事情的时候,都会叫上他一起。

水呼哧呼哧地冒出来,将干瘪的气球慢慢充满,气球变得有他半个脑袋那么大了,安哥就叫他:“遇遇,把水关了。”

他应一声,连忙把水关上。

安哥手指灵活地将气球打了个结,捧着气球递给他:“要不要试试扔水球?”

那个下午,他和安哥将气球装满水,又拿到草坪前啪一声扔掉,水花乱溅,把他们的衣服弄得又湿又重。

简单的游戏,两人却玩得不亦乐乎。

安哥拿起最后一个气球,像之前一样,他负责开水龙头,安哥护着气球。

可最后一个气球是坏的,破了很小很小一道口,水哗啦啦灌进去,又顺着那个小破口流出来。

他想,他大概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了。

就像那个破了口的气球,里面的东西在一点点地流出来。

只不过,气球里的水是可以一直往外漏的,他身体里的东西,却是会流干净的。

等东西流干净了,他应该就不再是他了。

他好像看见前方出现了一条隧道,很黑,完全看不见里面有什么。

但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吸引着他,里头似乎也有个声音在叫他,那个声音让他过去,他像是被一根绳子拽着,不得已地往那边,一点点、一点点地靠近。

突然,一阵他熟悉而又有些不太一样的声音在他身后叫他,他下意识往回看,是安哥。

“遇遇,别睡,安哥现在就带你去看医生。”

“遇遇乖,遇遇不闭上眼睛好不好?医院很快就到了,遇遇听话,遇遇乖,等看完医生,安哥什么都给遇遇买,遇遇想要什么,安哥都给你买。”

“遇遇不是还要和安哥去看雪吗?安哥带你去看雪好不好?去看真的雪,不是电视里的那一种,我们可以堆雪人,我们还可以打雪仗,看完雪,安哥再带遇遇去看海好不好?”

“我们可以捡贝壳,可以在沙滩上跑,遇遇想要什么,安哥都带遇遇做好不好?遇遇,你别闭眼好不好?遇遇,你看看安哥,看看安哥好不好?”

他的安哥,很帅,很高,还很好。

安哥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了。

安哥从没有在他面前哭过,他以为安哥是不会哭的,但是,安哥现在怎么哭的跟个小花猫一样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被安哥抱起来了,他感觉安哥在抱着他跑,他看到远处的红灯,还亮着。

安哥明明告诉他,好孩子要遵守交通规则,红灯停绿灯行,但是现在,安哥自己怎么闯红灯了呢。

他想告诉安哥,安哥你别哭了,你哭起来一点也不好看,你的眼睛为什么红了,是不是眼睛里掉进沙子了,遇遇给你吹吹好不好?

还有,安哥身上怎么又沾上番茄酱了呢?安哥你刚才是不是跑出门去背着遇遇偷吃薯条了啊?

但是,他为什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啊。

而且,他为什么越来越困了啊。

“遇遇!遇遇我们到了,遇遇别睡!遇遇看看安哥!”

“医生!”

谢安顾不上此刻自己身上的狼狈,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攥住对方的手。

“我弟弟…我弟弟…”

他话还没说完,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已经迅速从他怀中抱过呼吸逐渐变弱的少年,放在担架上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的灯亮起,谢安脚底一软,直直撞到了地上。

膝盖着地,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赤红着眼,执拗地注视着前方的简陋手术室。

两分钟后,手术室的门猛地被拉开。

他看见章遇被推了出来,还没开口问,最前方的医生已经在叫外面的人。

“快准备一辆去安民的救护车。”

救护车停在不远处,很快就鸣着声过来。

医生和护士匆忙将人运上车,谢安猛地回过神,跟在护士身后上了车。

见是他,护士没有开口呵斥他下车,而是将门啪一声用力关上,紧接着,救护车急驰往前。

“病人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良好,求生意识也在逐渐削弱,你多跟他说说话。”

“遇遇,你能听见安哥讲话的对不对?遇遇看看安哥好不好?遇遇乖,睁开眼,看看安哥好不好?”

一声连着一声,像在唤着不肯归家的人,听得人心头又酸又涩。

坐在另一边的小护士早就红着眼捂住了嘴,谢安每喊一句,她的身子就忍不住颤抖一次,到后来实在没有忍住,眼泪一下子冲了出来。

医生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但此时也偏过了头,仔细一看,眼角好像也红了些。

谢安不知唤了他多久,底下躺着的人都没有回应,他没有放弃,两只手紧紧包着对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畔低喃。

章遇一向透着自然粉的脸蛋,早已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无光,他叫到后来,有些急了,声音也从缓缓的温柔,变得急促慌乱。

“章遇!把眼睛睁开!听到没有,你再不把眼睛睁开,安哥再也不理你了!我会把你的画本撕掉!把你抽屉里的零食全都扔了!以后你要什么,安哥都不会再答应你了!”

他说得急了,一个字紧连着一个字,间隔太短,不自觉开始咳嗽。

像是要把肺里的东西都咳出来,他越想忍住,越是往外咳。

每咳一声,手中的力道就紧一分,他哑着声,央求他:“遇遇,安哥求你,看看安哥好不好?安哥是骗你的,安哥不撕你画本,也不丢你零食,安哥还是会带你去看雪,所以遇遇不要和安哥生气了,看安哥一眼好不好?”

躺着的人,眼皮突然动了一下。

谢安捕捉到,连忙继续哄着道:“安哥什么都给遇遇买,遇遇不是还要去看周阿姨吗?不等放假了,明天安哥就带遇遇去看周阿姨好不好?安哥带遇遇坐飞机,我们咻一下,就飞到国外好不好?”

“好。”

一阵轻得几不可闻的,像是费了好大劲的声音,穿透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谢安泪眼模糊,他抬手用力擦了一把,重新睁眼一看,章遇已经睁开了眼。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想说的话被死死堵在另一端,怎么也挤不过来。

“安哥,遇遇想跟你去看雪。”

他拼命点头,这一刻嗓子像是通了,但那一堆未说的话,又落回了原地。

谢安张嘴,出口的只有一个温柔到极致的“好”。

章遇的眼睛只睁开一道缝,他紧紧地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缓慢:“我还想去见周阿姨。”

谢安还是点头,又是一个“好”字。

“我也想去看海。”

“好。”

“我还有好多事好多事想和安哥一起做。”

“好。”

眼眶中毫无预兆地落下两颗泪,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满是委屈:“安哥,我以后不要坐秋千了,李楠他骗我,他告诉我他会拉着我的,可是,他没有拉住我,要是他拉住我了,我是不是就不会掉到地上了。安哥,遇遇好疼啊,很疼很疼,遇遇是不是要死了啊?”

谢安擦去他脸颊上的泪:“以后不玩秋千了,我们再也不玩秋千了,遇遇不会死的,大医院就要到了,等到了大医院,医生会给遇遇看好的,遇遇乖,明天就可以跟安哥回家了。安哥已经找好了房子,明天我们就有新家了,等到了新家,安哥再带遇遇去吃汉堡,可乐也可以喝,好不好?”

他想点头,但是动不了,最后看着他小声说:“那安哥跟我拉钩,骗人是小狗。”

谢安颤抖着将小拇指钩上他垂在身侧的手,拉住了,章遇才有些满足:“安哥从来都没有骗过我,所以明天,我一定就能和安哥一起去新家了。”

他点点头,哑声回应:“嗯,明天我们就能去新家了。”

“安哥答应遇遇一件事好不好?”

“好。”

“如果遇遇不在了,安哥也要好好活下去。遇遇希望安哥可以成为一个像吕叔叔那样的,能够帮助别人的人好不好?遇遇不想安哥过得不好,以后遇遇如果不在了,安哥也要好好地活下去,好不好?”

他摇头:“遇遇会在的,安哥不会骗遇遇,遇遇会一直陪着安哥的。”

章遇艰难地鼓起脸:“安哥骗人,安哥刚才还说要答应遇遇,安哥骗人。”

“安哥不骗人,安哥永远不会骗遇遇。”

他固执地重复刚才的话:“那安哥答应遇遇刚才说的,遇遇就相信安哥永远不会骗我。”

他没有开口,仿佛一旦答应,就会真的失去什么一样。

“安哥,你答应遇遇,你不答应遇遇,以后遇遇就再也不跟安哥好了。”

“安哥,遇遇生气了,遇遇再也不理你了。”

他说着,一下子闭上眼。

“好,安哥答应遇遇,安哥答应遇遇。”

“到了!下车!”

他还没听到章遇的下一句话,车子便先停了下来。

顾不上再想别的,谢安迅速跟着一起下了车。

医院里有人出来帮忙,谢安紧紧靠在章遇脑边的位置,推着担架跟着其他人匆匆将人往急救室的方向送。

见章遇又要闭上眼,他急切地叫唤:“遇遇别睡!很快就到了!遇遇别睡!”

“安哥。”

“安哥在!安哥一直在!”

章遇每说一个字,胸腔就剧烈地颤动一下,似乎说下的每一个字,都是用命换来的。

“遇遇不想死,遇遇还有好多事没有和安哥一起做,遇遇不想死。”

“遇遇不会死,遇遇相信安哥,遇遇会好好活着。”

离急救室就差一个走廊的距离,他的眼神中呈现出一丝狂乱和慌张:“遇遇,把眼睛睁开!别睡!不要睡!”

他稳稳躺着,一动也没有动。

谢安咳出一口血:“章遇!把眼睛睁开!”

急救室门开启的前一秒,章遇突然睁开了眼。

完完全全地张开。

眼睛里,倒映出谢安几近崩溃的模样。

他勾起唇角,笑得有些陌生。

神情不再憨傻,更像是一个正常的十四岁的人。

“我这辈子可以遇见安哥,真的太好了。安哥,你刚才答应我的,一定不能忘记了,你要好好活着,把我的份也一起活下去。不然下次见面的话,我一定不会再理你了。”

“如果有下辈子,我来当哥哥,安哥做我的弟弟好不好?我会对安哥很好很好的,所以下辈子,我们还会见面的,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本文最后一个虐点!后面绝对刺激!相信我!!!

遇遇死了,会有遇哥&安弟的番外,不能接受请直接退坑!

明早6点前该章2分非差评留言的(撒花、打卡都算)(QAQ我真的好怕被骂啊),红包奉上!——

下一本开《深度了解情敌之后》,绝对甜饼无虐点,感兴趣的小可爱戳个收藏嘛~——

毕业酒会结束,贺程把人堵在洗手间里。

“追了四年,还不死心?”

夏砚满面通红,支吾着想将人推开,熟料被一把捏住下巴,吻了个彻彻底底。

贺程松开他,额头相抵,看着他沉声道:“别追她了,你追不上的。”

夏砚没有回答,青筋暴涨的双手一下压住对方的肩,实在没忍住,哇一声吐得干干净净。

贺程:“……”

夏砚放弃和女神共事的机会,回家乡当了一名简单的人民教师。

被好友问起缘由,不答,单单作笑。

毕业后的第一次同学聚会,夏砚单身前往,酒会席间,校园男神女神举止亲密,俨然神仙眷侣,让人艳羡。

夏砚又一次喝多,婉拒同学的搭车邀请,等人走光,终于扶着电线杆畅快地吐出来。

刚吐完,突然被人环住腰际往后一捞,迷糊间,已经被扣在了副驾驶上。

对方温柔地把他清理干净,还没看清人,薄唇就先压了下来。

夏砚被吓醒,挣扎间,听见后座传来女神揶揄的轻笑:“哥,我还在呢。”

*无虐甜饼。

*女神是助攻。

*前期校园,后期都市。

*攻宠受,明里暗里宠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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