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红尘

窗外夜色渐浓,六点刚过,对面几栋写字楼上就亮起了景观灯。

会议室里灯火通明,不久前还人头攒动的长桌前,现在只剩下安然和陆少珩两个人。

会议结束后,其他人就陆续离场。陆少珩最近在休假,手里积压了一些工作还没处理,本着“来都来了”的想法,就索性让凌逍把他的电脑送了进来。

“安姨,还不走么?”陆少珩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了一行字,随口问道:“今天不用去医院看爸爸?”

“一会儿就去。”安然依旧坐在陆少珩对面的位置上,她从包里掏出镜子口红,问:“你呢,很久没去医院看过你爸爸了吧。”

“最近这段时间比较忙。”陆少珩抬头朝她笑了笑,说:“您知道的。”

“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安然拧出口红,对着镜子,沿着嘴唇的边缘将脱落的唇妆补满:“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调查温敏华这些人的?”

“安姨,我的调查工作还没结束,也没有打算这么快就对他们动手。”陆少珩继续看着他的电脑屏幕,说:“是你太心急了。”

“你爸爸如果看见你如今这么能干,一定会很欣慰的。”安然抿了抿嘴,用指腹轻轻点了点自己鲜红的嘴唇,看了一眼陆少珩:“你韬光养晦这么多年,现在终于心愿得偿了,结果还满意吗?”

这出“联合逼宫”背后的始作俑者是谁,已经不需要再言表,在场的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今天的风波虽没有动摇到安然,但是那么一大长串高管停职,也算是剪去了她的羽翼。

但安然并不焦虑,因为她知道,只要她的手里还攥着聚星的股份,陆少珩想彻底扳倒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瞧您这话说的。”陆少珩谦虚地笑了,摘下脸上的防蓝光眼镜,合上了电脑。

安然摇了摇头,开始往脸上扑粉:“少珩,都到这个时候,你就别在我面前装相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陆少珩没有叫凌逍进来,而是自己动手收拾桌面上的东西:“你以为这就是结束吗?”

安然手中的粉扑一停。

“不,没那么简单。”陆少珩慢吞吞地卷着电脑的充电线,说:“不是自己的东西,就不应该占为己有,这是最基本的道理。”

收好自己的东西,陆少珩站起身,夹起电脑就要往外走。

“不是还回来就能解决问题。”临走之前,他回过头来对安然,一字一句慢慢说道:“碰了,就要付出代价。”

“少珩,你有没有想过,这些都是我应得的。”安然突然喊住了他。

“是我先爱上陆和平,也是我先陪着他一起白手起家,若要论先来后到,我才是先来的那一个。公司能有今天,也少不了我的一份功劳。”安然的手掌紧紧抓住转椅的扶手,白皙的手背上暴起了青筋:“我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光都在等待中度过,家人因此和我断绝往来,我也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没有人知道那几十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一切难道不该是给我的补偿吗?”

安然是一位成功的事业女性,也是公司的大功臣,这点毋庸置疑。但这番话依旧让陆少珩觉得可笑。

她在自己的这套逻辑里,扮演了一个完美的受害者,从而忘记了是她和陆和平的自私怯懦,才造成了这一切。他们既然如此情深意重,大可携手同甘共苦,而不是踩着另一个女人的血肉之躯,只为了更快达到目的。

每个人都只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想问题,陆少珩懒得和她置辩,推门走了出去。

从会议室里出来之后,陆少珩一个人搭着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此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电梯里空空荡荡的,一派冷清。

电梯到达十二层时,等在门外的一个姑娘打算进来。抬头看见里面站着的是陆少珩,又像是见了鬼似的,赶紧退了出去。

电梯门重新关闭,头顶上的冷色灯光将轿厢里的一切都衬托得惨白,陆少珩靠在墙的一头,望着镜子里自己那张阴鹜的脸,心里想着,这可不就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鬼么。

陆少珩还没研究出人和鬼的区别,电梯就载着他到了负二层。电梯门朝两边打开,他看见陈濯站在停车场,正在给围绕在他身边的几个小姑娘签名。

有演员和导演的双重身份加持,陈濯在年轻一代中的人气一直很高。他的态度说不上热情,但足够有耐心,不但来者不拒,甚至还会细心地写上对方的名字。

陈濯和自己不一样,陆少珩想,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喜欢着他。

不知是谁把陈濯在停车场的消息散布了出去,闻讯而来的粉丝越来越多,陆少珩没有上前打扰,就这么一个人在电梯厅里看着他。

直到陈濯身边最后一位粉丝心满意足地离去之后,他才从玻璃门后面走出来,走到陈濯面前,问:“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陈濯收起手里的中性笔,不知是刚刚哪个小姑娘落下的,“我们昨天不是说好,今晚一起回家试试家庭影院?”

陈濯的一句话,将陆少珩从一个布满了荆棘的冰原拉回了人间,上个月他从国外订回了一套家庭影院设备,这两天刚刚调试安装完毕,还等着陈濯回家试一试。

“瞧我,差点忘了。”陆少珩把手插进兜里,先一步往前走:“不想开车了,坐的你的车吧,和他们吵了一下午的架,嗓子都冒烟了。”

“矫情。”陈濯评价道,和陆少珩并肩往前走。

上车之后,陆少珩突然想起今天来公司前自己正在忙的事,问陈濯:“看到我今天发给你的照片了吗?”

“看到了,挺好看的。”陈濯知道陆少珩指的是那张沙发,问:“后来买了吗?”

“买了。”陆少珩系好安全带,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贵死我了,抢钱呢简直是。”

陈濯调侃他:“千金难买老板喜欢。”

陈濯的车里有一种檀木的清苦味,陆少珩一坐上车,就觉得有些昏昏欲睡。回家前陈濯问陆少珩想去哪里吃饭,陆少珩睡意上头迷迷糊糊地说随便,于是陈濯就开车载着他去了自己过去常去的地方。

一下车,陆少珩就踩上了路边的一滩积水,他抬头看着眼前一片红红火火的排挡,突然觉得有些惊奇。

“没想到,你居然也会来这样的地方。”陆少珩将自己的脚从积水里移了出来,好在水积得不深,没有沾湿裤脚。

“不然呢?”陈濯反问。

陆少珩满嘴跑火车:“像我们这样的国际大导,出门怎么的都得米其林二星招待吧。”

“胡说八道。”陈濯瞥了他一眼,拍上车门。

过了一条马路,陈濯带着陆少珩熟门熟路地掀开了一张红色的门帘,陆少珩刚抬腿迈进去,呛人的辣椒味就扑面而来。

泛黄的墙上挂着店主与许多名人的合影,打眼望去,竟然比电影节的红毯还要星光璀璨。

陆少珩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陈濯,陈濯在照片上非常青涩,端着一张年轻偶像特有的酷哥表情,嚣张中带着一丝欠扁。

大概是他在电影学院读书的时候拍的。

“电影学院的学生,对这家店多少有些感情。”陈濯抬头看着玻璃围挡上十几年如一日的菜牌,和陆少珩介绍道:“其实我在读书的时候经常要出去拍戏,和同学的关系也淡,所以不是很常来,刚开始筹备拍电影的那几年,倒是经常约制片编剧们来这里谈事情。”

这家排挡在电影学院附近,周围高校多,各种后期工作室影视公司也多,是很多业内人士聚会的据点。

陆少珩怔怔地听着,钻进鼻子里的花椒味呛得他想打喷嚏,无论是大厨手里那窜得老高的明火,还是隔壁大学生酒后吹下的牛皮,目光所及的一切,都让他无法和陈濯这个人联系起来。

陆少珩置身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忽然间觉得陈濯的世界,朝他拉开了小小的一角。

店里的老板娘见是陈濯来了,非常惊喜,热情地给两人安排了一张角落里的僻静桌子。桌子的外面是条河,河的对岸正好是一条夜市,各色小摊前人来人往,还有街头歌手抱着吉他在自弹自唱。

陈濯点完了菜,很快就拎着两瓶汽水回来,看见陆少珩单手支着脑袋,看着河面上五彩缤纷的倒影发呆。

“怎么了?”陈濯问。

“没什么。”陆少珩回过神:“你今晚怎么会想到来这里?”

陈濯还没回答,老板娘正好端了一盆滚烫的开水过来,陆少珩伸手将桌上的碗碟挪开。

待陈濯来到桌子前坐下后,陆少珩已经自觉地换上了另一个话题:“今天你怎么突然带着你们家老爷子过来了?”

“蒋小博在网上看见消息了。”陈濯拆开桌面上的餐具包,将筷子碗碟玻璃杯一口气泡进热水里:“你这便宜后妈可真会挑时候。”

陆少珩笑了一声,有样学样,动手涮了涮自己的碗筷。

“陈老身体不适,你还把他老人家大老远请过来,真是个大孝子。”陆少珩试着从热水里拿出自己的餐具,由于水温太高,最后还是陈濯动手才捞出来。

“我爸这病吧。”说到这里,陈濯突然笑了起来。

陈光玉的这场病,原本就是个障眼法。早年间陈老还没发家的时候,欠了一位制片人人情。如今人家找上门来,想要请他老人家出山,为他指导一部电影。

这事若是放在前几年,他肯定义不容辞地答应,但陈光玉早就生出了退隐的念头了,近期不再拍片。但又因为有个人情横在中间,明面上没法推脱,只好称病。

那位制片人相信不相信这个说辞,陈濯不知道,但安然显然是当真了,特地赶在这个时候动手,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折了一众猛将,还给陆少珩做了嫁衣。

听陈濯说完整件事的来由,陆少珩总算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就在这个时候,一大盘热气腾腾的剁椒鱼头应景地上了桌。

“你现在顺利掌管聚星,该清理的人可以慢慢动手清算,公司也能按照你的想法改革,愿望也算是实现了。”陈濯伸出筷子,拨开了鱼肉上火红的辣椒,抬头看了陆少珩一眼,说:“明年我想休息几个月,找个好山好水的地方,好好地小住上一段时间,老板有没兴趣一起?”

“你这么个大导演大明星,出门买趟菜,整条街的大姨小妹都认得你。”面对陈濯突如其来的邀约,陆少珩只当他是在开玩笑:“去哪里可以安生?”

“国内不行,国外总有条件吧。”陈濯很快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法:“我暂时还没有红到国际上去。”

“听上去不错。”陆少珩压根没把这件事当真,随口问道:“去哪里好呢?”

“南法、伦敦、纽约?”陈濯放下筷子,认真盘算了起来:“要不就去瑞士吧?我之前去那里拍过片,那边气候好,环境也舒服,如果我们去的话,可以在雪山脚下找个小镇住下来。”

很多年前,陆少珩曾经带着某一任新宠去瑞士住过一段时间。回想起那犹如镜面的湖泊和夕阳下金色的雪山,陆少珩的心动了动。

“只有我们吗?”陆少珩问:“如果是要带上你的后宫佳丽一起移居别院,我可不奉陪。”

“嗯,不带别人。”陈濯看着陆少珩,说:“只有我们俩。”

桌子下的一只手,已经不自觉地蜷紧,而陆少珩的脸上的笑容依旧是那么不上心。

明年,在陆少珩看来,远得像两个永远到不了的字眼。

他没有说好,还是不好,而是像敷衍过去那些纠缠着要他许下一个未来的小情儿一般,留给陈濯一句话:“到时候再说吧。”

家里的那台家庭影院远渡重洋而来,这天晚上到最后,还是没能试成。回家之后,陆少珩就缠着陈濯在客厅的地毯上闹了起来,表现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热情主动。

晚上从公司出来时,陈濯原打算是直接回家的,但陆少珩身上那股孤独离索的气息,像是很快就要和这个世界失去联系。

于是他忍不住,想要把他拉进这喧闹的红尘里,热热闹闹地滚上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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