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多了点留恋

因为腿伤,陆少珩取消了接下来的行程,暂时留在组里养伤,并且鸠占鹊巢,搬进了陈濯的导演套房。

甘肃南部是个旅游胜地,这里有一望无际的草场,还有冰川、湖泊、寺庙,但不意味着陆少珩可以在这里度假。

他滞留在剧组的这段时间里,每天除了都泡在片场,还得按时开视频会议,处理各种工作文件,常常一个人对着电脑工作到深夜。

如果陆和平能够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看一眼,一定会觉得自己的儿子被人夺了舍。

老板刚开始到片场监工的那几天,一组镜头拍摄完毕后,时常陈濯还没发表什么意见,陆少珩就坐在轮椅上一通乱指挥,将片场整得人仰马翻,工作人员怨声载道。逼得陈濯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赶在这位金主乱发号施令之前,把工作做到让老板满意。

日子就这么过了一周,接下来要拍摄的是这部电影里的一个大场面——男女主角参加“晒佛节”的场景。

晒佛是藏传佛教寺院的法事活动,要将长宽各几十米的佛像抬上山去,铺展在山麓上的晒佛台上。

这个场面很宏大,参演人数众多,场景又设置在半山腰上,想要把这个镜头拍好,场面调度、灯光布置、场景设计,甚至连发电、交通都是难题。

摄影组美术组一连给出了好几个方案,陆少珩都觉得差了那么点意思。后来陈濯带着全组几百号人从白天倒腾到傍晚,试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将各个部门的人员都折磨地没了脾气,才把这个镜头给熬了出来。

那时正值黄昏,当天的拍摄已经结束,大伙儿被陈濯扣着折腾了一天,一收工就忙不迭地回去休息,现场只剩下几个场工在清理场地。

陈濯还没有走,他一个人坐在监视器前,把今天拍摄的素材又看了一遍。

毫不夸张地说,这组镜头拍得非常完美,陈濯看着显示器里缓缓移动的画面,心中涌起一种久违的畅快感。

上一次这么全身心忘我地全情投入,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今天他带着工作人员们上天入地的时候,心里完全无暇顾及其他,一门心思放在了创作中。

金灿灿的阳光流淌在晒佛台上,彩色的幕布在数百名僧侣的手中拉开,徐徐展露出了佛像的一角。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陈濯的肩膀,陈濯正想转身,那只手顺着肩颈往上,转而贴紧了他的脸,不让他回头。

“你看,往前迈出这一步,是不是没有那么难?”陆少珩的气息由远及近,声音贴着陈濯的耳后响起,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陈濯身后,和他一起望着屏幕里的画面。

随着镜头的推进,透过一个喇嘛的视角,一尊庄严肃穆的佛像完全展露的了出来,杨心仪饰演的藏族女孩适时出现在了画面里,和佛像遥遥形成了一个呼应。

灯光师在这个画面上下足了功夫,此刻这个“藏族小姑娘”的身上,出现了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神性”。

陈濯看着画面里我佛慈悲的眉眼,笑着对身后的那个人说:“事多。”

* * *

几天之后,周扬也来了。

剪辑虽然是后期的一个环节,但剪辑师并不是等到拍摄结束后才介入,周扬在和陈濯合作的时候,通常习惯在剧本阶段就加入创作。

周扬和陆少珩陈濯都是老朋友,三人相识多年,她一来,什么活儿都还没干,就先嚷着要吃甘肃本地的羊肉火锅。

陆少珩作为老板,本该督促她好好工作,结果比谁都积极响应周扬的号召。他被拘在剧组这么多天,老早就想进城去放放风,好好感受一番藏区的夜生活。

只可惜兴高采烈的两个人,连酒店的大门都还没踏出去,就被陈濯以外面太冷,陆少珩的腿脚不方便为由,挡了回来。

不过陈濯没有把坏事做绝,收工之后,他让助理去镇上买回了食材和周扬点名要的酒,三个人就这么在陈濯房间的小客厅里打起了火锅。

各色鲜肉蔬菜在不大的茶几上摆开,看上去满满当当,格外丰盛。陆少珩从轮椅上起身,以一种金鸡独立的姿势,单脚蹦向沙发。

“你能安分点吗?”

陈濯拎着一瓶酒路过,顺手将他拦腰抱起,像端着一个什么物件似的,放到了沙发上。

“你能矜持一点吗?”当着周扬的面,被陈濯抱着端来端去,陆少珩觉得有损他老板的威严。

周扬果然在一旁缺德地哈哈大笑,笑够了之后,她凑到陆少珩身边,幸灾乐祸地说道:“哎,没想到啊,你也有今天。”

“先让他得意几天。”陆少珩揉了揉被火锅热气熏红的耳朵,撂下了狠话:“等我脚好了,一定好好找回来。”

锅子刚烧开,外面就下起了雪,鹅毛大雪一片一片往下落,没过多久就给层层叠叠的山峦裹上了一层白纱。

室内暖气烧得正足,一点都不觉得冷,周扬嘬了一口当地特有的青稞酒,感慨道:“这日子可以啊,吃火锅喝酒赏雪,神仙一样,我都不想回城里了。”周扬放下酒碗,就还没咽下去,就开始埋冤起陆少珩:“陆总偏心,我的房间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陈濯这是来工作呢,还是度假呢?”

“好啊,你如果能像陈导一样出卖色相以色侍人,我给你在隔壁建一座城堡都成。”陆少珩脚伤未愈,陈濯不让他喝酒,只能端着一杯奶茶没滋没味地喝着。

“那可别。”周扬一听,连忙捂紧了自己的领口,郑重声明:“正经剪辑师,卖艺不卖身。”

陈濯正在撇汤面上的浮沫,听这两人话里话外又在消遣自己,横了他俩一眼,道:“多吃东西少说话。”

不管多大牌的剪辑师,都少不了受夹板气,什么导演、制片人、出品方、艺术指导…不管是谁心血来潮,都可以来她这里指手画脚,让周扬受尽了委屈。

所以周扬每次喝多了酒,就喜欢抱怨她在工作中遇见的各路奇葩。就比如最近,她正在受一个绝世麻烦精的导演折磨,日子过得是苦不堪言。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周扬今晚喝多了酒,越说越恼火,也顾不上什么能提不能提,顺势把怒火烧到了陈濯的身上。

“还有你,陈濯,你也不是个东西。”周扬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开始质问陈濯:“《长路》这片子你到底还要剪几个版本?啊?”周扬摊开手指,开始细数陈濯的罪行:“三年半,整整三年半快四年,一共剪辑了二十多个版,追求完美也不是这么个追求法!前些天张路羽还从美国给我打回电话呢,问我进度怎么样了。”

听到张路羽这个名字,陆少珩带笑的眼眸突然闪了闪,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张路羽是白颉的遗孀,是和陈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同时也是一位国际知名的女导演,白颉去世后,她对丈夫的这部遗作非常关心,时不时打电话回来询问进展。

“这部电影你还上不上了,不上我可就不剪了。”周扬醉懵了,早就记不得这里面的门门道道:“反正你尽快定剪,给我一句准话,再折腾下去,我可就不伺候了,另请高明吧。”

陈濯当然没有给这个醉鬼准话,而是用一盘羊肉,三两青稞酒,堵住了周扬的嘴。到最后,周扬喝得酩酊大醉,还是叫Lucia过来帮忙,才得以将她送回房间。

“我看你差不多得了,周扬都给你折磨成什么样。”陆少珩还是坐在刚才的沙发上:“人家的名号拿出去,也是响当当的。”

陈濯对《长路》这部电影非常重视,当年不但在各地高校海选女主,就连剧本都是亲自打磨了好多年。

同时,这部电影也是白颉的遗作,大概是陈濯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又或许是他想把白颉的最后一部作品做到尽善尽美,总之电影刚拍完就被压了箱底,至今没有上映

“先换药。”陈濯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拎出药箱来到陆少珩身旁坐下。

最近陈濯时常以腿伤为由,禁止他干这个,不让他干那个。但陆少珩脚上的伤口基本已经痊愈,就等着拆线了。

陈濯用棉签沾了点碘伏,耐心地给陆少珩的伤口做着消毒。伤口正处于结痂的阶段,冰凉的棉签轻轻一碰,痒中带着点麻,激得陆少珩整个人往后缩了缩。

“别乱动。”陈濯抬头看了他一眼,握住了他的脚腕。

陆少珩的腿长得很好,线条利落,笔直修长。但是现在这条小腿上,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

这道疤是怎么来的,陈濯记得清清楚楚,那天的每一个画面都像刻在他的脑子里一样清晰。

“行了,没事了,让我自己来吧。”看到陈濯这个表情,陆少珩大体猜到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我在剧组受伤让你联想到白颉,但这是两码事,你不用把对他的愧疚移情到我身上。”

陈濯这几天对他的态度不同于往常,陆少珩感觉得到,他大胆猜测,自己大概是沾了白颉的光。

“你出事那天,我并没有想起白颉。”陈濯将陆少珩往后缩的脚腕捞了回来,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是你,他是他,他是我兄弟,你是…”

陈濯停了下来。

“我是什么?”陆少珩饶有兴致地问。

“你是我老板。”陈濯低下头,手掌不自觉地顺着陆少珩的脚腕向上,手指轻轻地沿着伤口的边缘摩挲而过。

“陈濯,趁机动手动脚呢?”陈濯这个不经意间的小动作,让陆少珩身上一下就起了鸡皮疙瘩。

“是你自己心思不单纯。”陈濯脸不红心不跳,反手就把黑锅扣了回来:“看来最近这段时间,陆总的小金丝雀们服务地不够尽心。”

没想到陆少珩是个顺杆爬的,听陈濯这么说,他坐直了身子,逼近陈濯,直视着他的眼睛,低声问:“那你做不做?”

“别得意忘形。”陈濯盯着陆少珩看了好一会儿,而后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也顺势移开了视线。

“没事,慢点就行。”陆少珩伸手抚上陈濯的后颈,笑容狡黠:“你要是没空,我就找别人来。”

陆少珩的话音刚落,就被陈濯气势汹汹地按了回去。

好久没和陈濯做爱,刚开始的时候,陆少珩有些不适应。他的胸口像是盛着一大汪水,颤得他心慌,下意识地对着一片虚空的黑暗伸出手,想要抓住点什么。

好在陈濯十分耐心,并不急着进入正题,而是把他抱在怀里,仔仔细细地安抚。

做到一半的时候,陆少珩吵着想看雪,陈濯从柜子里找了件藏袍,将他这个人包起来,一把抱到窗边。

藏袍的内层是雪白的羊毛,陆少珩的皮肤在毛皮的承托下,竟不输窗外刚落下的新雪。

今晚的陈濯格外温柔,陆少珩像是被人小心翼翼地泡进了一潭温水里,从头到指尖,都散发着懒懒的暖意。

陆少珩拥着藏袍,半倚在矮榻上,睁眼看着窗外寺庙的金顶,一点一点被大雪淹没。

“走神?”陈濯停了下来,问。

“怎么敢。”陆少珩转过头来,朝陈濯抬了抬下巴,翘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这是一个标准的“陆少珩式索吻”,陈濯也忍不住笑了,低头吻了上去。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而陆少珩的心里却有一团火苗在燃烧,恍然间,无时无刻不渗透在他四肢百骸的冰冷的海水,逐渐开始褪去。

他微微睁开眼,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在这个瞬间,他对这个人世间,又多了点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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