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不行

原本那半天来之不易的假期,因为陆少珩的到来,被一场又一场的会议填满。在所有会议开始之前,摄影组的一位掌镜不知为何得罪了导演,早早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剧组。

第二天上午十点,临时搭盖的简易会议室里,陈濯陆少珩以及一众主创围坐在一张大方桌前,等着王文宇过来。

今天主创们要一起看随组剪辑剪出来的初版样片,王文宇虽然没有当成导演,但欣然接受陆少珩的邀请,过来担任监制,最近这段时间都在片场。

陆少珩坐在椅子上,单手支着额头,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他昨晚早早就谢客休息,今天一早出现又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不知夜里上哪儿鬼混去了。

“怎么了?”陈濯看了眼陆少珩的脸色,拢了拢自己面前的一大摞文件,看似随口一问:“住得不大习惯?”

“别看你们这里出门不是寺庙就是草原。”陆少珩看着陈濯,打了个大哈欠,说:“夜生活还挺丰富,那些个姑娘小伙,啧…”他停了停,口中冒出了个形容词:“火辣。”

“可不是吗。”陈濯闻言,笑了笑:“陆总初来乍到,这里海拔较高,多注意身体。”

陈濯和陆少珩这头正说着话,王文宇推门走了进来,热情洋溢地同众人打着招呼。

二人不再闲谈,立即切入正题。

这次拍摄,王文宇全程在旁把关,对作品的质量心里还是有数的。样片播放过程中,王文宇频频点头,就目前呈现出来的这个效果来说,他本人还是比较满意。

团队里不乏一些擅长溜须拍马的人,瞧见了王文宇的态度,已经提前对陈濯说一些漂亮的恭维话。

只有陆少珩盯着屏幕,兀自沉吟着,表情有些严肃。

一旁有人打趣道:“瞧我们陆总都看得入迷了。”

陆少珩这才开了金口,干脆利落地扔出两个字:“不行。”

“怎么了?”这回连王文宇都有些诧异,样片的肯定只是看个大致的效果,但也不至于是这个评价。

陆少珩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说了句假大空近乎于没事找事的话:“不够完美。”

听陆少珩这么说,蒋小博终于炸了,这段时间下来积累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陆总,做人不要太过分!”

蒋小博越说,越觉得脑门冒火:“之前威逼利诱强迫陈导接这部电影是你,现在又开始挑刺。”

“这是样片,样片有完美的吗?你既然这么不满意,非得请他干嘛?”蒋小博这一冲动,也没有顾忌太多,开闸泄洪似的,当众就把心里话突噜了出来。

“你们可以坚持这么拍,我也可以明确地说,我不满意。”相较之下,陆少珩的情绪十分稳定,也没有因为蒋小博的话生气。他看了眼从刚才开始一直都没有说话的陈濯,并没有给他留情面:“平庸、粗糙、保守,而且我猜,陈导自己也未必满意吧?”

蒋小博向来护短,当即就要继续理论,被陈濯一个眼神拦了回来。

王文宇见气氛紧张,连忙在一旁尴尬地和起了稀泥:“大家不要激动,艺术观点不同是很正常的事,放轻松,放轻松哈。”

刚才开始就被迫看戏主创们也纷纷应和了起来:“就是就是,来来先坐下,有什么想法,大家慢慢谈。”

“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窗外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小伙路过,陆少珩的目光追随着他们,心思已经飘向了九霄云外,没什么慢慢谈的意愿。

他站起身,拎起自己的外套:“要不要采纳看你们,你们接着开会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说完,他不等众人反应,离开了休息室。

虽然对于艺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评判标准,但也希望可以得到别人的肯定。所以上午的样片没能让老板满意,主创人员都有些情绪低落。

但在这个问题解决之前,拍摄还是要继续的。

今天的重点是一场雨戏,陈濯不是张国强那种路数的导演,拍雨戏不可能真的要等老天下雨。中午的时候,片场的工作人员已经提早用吊车将模拟下雨的特制顶棚吊到半空中,随时准备着来一场倾盆大雨。

早上在休息室里发生的事情,组里已经传开了,像是为了呼应道具组营造出来的这个氛围似的,剧组上下的所有人都沉默地专注于自己手上的工作,气氛沉闷到了极点。

这种大雨前夕的低气压,也许只有等这场雨真正落下的时候,才能彻底破除。

“我和你说,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犯不着和他生气。”

蒋小博生怕陈濯好不容易重燃的那么一丁点创作热情,就这么被陆少珩的破嘴拍灭。他放着自己的工作不管,搬着一张小板凳,坐在陈濯身边:“我瞧他今天这意思,就是故意找茬儿的,这几天你又招他的人了?”

“谁说我在生气了。”陈濯避重就轻道,要说他们之间有什么,那就是昨晚杨心仪在自己的房间时,被陆少珩撞了个正着。但陈濯了解陆少珩,他还不至于这么自作多情,把他今天闹的这一场,当作是拈酸吃醋。

蒋小博果然被陈濯唬弄了过去,顺着他抛出的话头,问:“那你拉耸着一张脸干嘛?”

陈濯反问:“有么?”

“还装呢。”蒋小博看了眼场内忙碌的工作人员,埋怨陈濯:“你瞧瞧现场这气氛,不知道的以为明天剧组就要散伙了。”

陈濯笑了一声,不再搭理蒋小博,摘下耳机,起身走向人群中的杨心仪。

杨心仪正在场边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地复习着台词,今天她是这场雨戏的主角,拍的是她饰演的藏族少女,在大雨中追着一只小羊跑下山坡,边跑还得边哭,边哭还得一边念上一大串台词。

这场戏的难度不小,杨心仪明白,她的这个人物最终能不能立得起来,就看这一场的演绎。

“怎么样?”陈濯踱到她的身边,问。

杨心仪看见陈濯过来,先是吓了一跳,但经过昨天的事情之后,虽然有些尴尬,但她对陈濯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恐惧。

她将剧本摊到陈濯面前,如实说:“有一些人物的心理转折,我还没有揣摩清楚。”

陈濯扫了眼她剧本上标注的部分,说:“先不要在意这些,我先告诉你一会儿开拍的时候,你需要怎么做。”

对于不同的演员,陈濯有不同的指导方法,像杨心仪这样的新人,和她分析太多人物的心理活动行事动机,反而会让她不知所措,没有太大的帮助。

这个时候,不如就直接了当地告诉她,手要往哪里摆,眼睛要往哪里看,眼泪在什么时机要淌下来,来得更利索。

陈濯正在给杨心仪演示一会儿摔倒的姿势,余光瞥见陆少珩从一面围挡后面转悠了出来,身旁还跟着两个漂亮的当地姑娘。

陈濯拉回注意力,继续给杨心仪讲戏,只是在这过程中,他总觉得有一束目光,始终不咸不淡地挂在自己的身上。

今天杨心仪的状态比以往好上许多,紧张归紧张,但精神并不萎靡,也有了点自信。一切准备就绪后,陈濯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表示鼓励,开始第一次彩排。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现场横生变故!吊在半空中的降雨装置,因为场工的疏忽安装失误,边缘发生了松动。设备刚一打开,一个组件就从上面脱落下来,直直砸向底下陈濯和杨心仪。

“嘭”得一声闷响,尖叫卡在众人的嗓子里还没发出去,两道人影就被砸倒在地,久久没有动弹。

鲜红的血液从衣服里洇出,缓缓蔓延开来,将绿草染红,最后渗进泥地里。

“陈导。”杨心仪瞪大眼睛,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她挣扎着起身,往前挪了一步,看向咫尺之遥的陆少珩,眼泪滚了下来:“陆总…你们还好吗…”

倒在她不远处的,是陆少珩和陈濯。杨心仪没有受伤,在危险关头,陈濯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嘶——”陆少珩听见女孩的声音,先有了反应。他动了动肩膀,艰难地撑起上半身,第一时间低头看向被自己护在身下的人,低声问:“陈濯,你没事吧?”

说完这句话后,陆少珩就脑袋一垂,扑在了陈濯的怀里。

原来陆少珩比所有人都先一步察觉到了危险,在那个组件砸下来的最后一刻,他突然冲了出来将陈濯扑到了一旁,自己却受了伤。

蔓延到掌心的血,将陈濯烫得一个瑟缩。他一把抱住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想问问陆少珩怎么样,有没有受伤,伤到了哪里。

但是他的声带像是被砂纸划烂一般,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他的记忆被人打碎,陈濯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一个循环怪圈,否则这一切怎么会让他产生一种过往重现的熟悉感。

所有的画面在他眼前变得无比缓慢,陈濯的耳朵里只有嗡嗡的回声。他想拉住陆少珩的手,但数不清的人朝他们涌来,手忙脚乱地将二人分开。

一片兵荒马乱中,他看见陆少珩浑身是血,被人抬上了担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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