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脑损伤,是什么……”乔郁绵问。

“胎内缺氧导致神经细胞功能的损……”见他听不懂,乔哲换了个说法,“大概率,发育迟缓……发现的不算太晚,一切还说不准。干预治疗后有可能不会比同龄小孩差太多,但也可能……唉……但既然发现了,还是要尽早干预治疗。我们已经把那边的民宿卖掉了,正找房子呢,毕竟这边医疗条件好……”

“哦……这样啊……”他想不出任何安慰父亲的话,只能干巴巴地说一句,“那,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自己的孩子嘛……”乔哲眼圈一红,立时就有泪光在里头打转,“我跟你徐阿姨年纪都不小了,等苡柠能上小学,我们俩都五十多岁了……还好,还好她还有个哥哥,我们不至于太担心……唉……”

中年男人沮丧地抹了把脸,似乎想抹掉那些丧气的念头。

乔郁绵静静看着父亲,其实他很想问一句,什么叫“还好她有个哥哥”?

她是有个状况外的哥哥,所以呢?

虽然这个念头冷漠又残忍,但这个哥哥一点都不想要妹妹,尤其是一个脑损伤的妹妹,他并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什么,该为她做什么,毕竟她的父母生下她的时候,并没有知会这个“哥哥”一声。

“耽误你看书了吧。”乔哲抓起随餐附赠的玩具塞到羽绒服口袋里,“我回宾馆了,她们娘俩还等着我呢。有时间再联系吧,别有负担,好好准备考试。你也快回,不然你妈又要找你麻烦了。”他说完拍了拍儿子的肩,而后匆匆离开。

乔郁绵呆呆看着父亲的背影融进人群中,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没关系,已经没人找我麻烦了。

回家的路上,他大脑一片空白。

路过一间间熟悉的店铺,与熟悉的街坊擦肩,遇上眼熟的比熊犬与哈士奇。小动物们见到他都拼命想挣脱牵引绳扑上来。

他忽然很想笑,这一切都太像是一个巨大的玩笑,是不是只要闭上眼睛,再睁开,他的世界就可以恢复正常。

他每天因为失眠头昏脑涨地起床,被李彗纭反复叮嘱督促几句,带上切好的水果颠簸一路去学校。中午跟安嘉鱼一起吃过午餐后,挤在一张床上补个眠,梦里期待数理化的题目不要太变态,而后被温柔唤醒,有时候还有一个蜜桃味的亲吻。

令他厌烦的日常在此刻变得珍贵而可爱,可从前的他为什么那么不知足呢……难道是老天在惩罚他吗?

屋子里没有开灯,李彗纭总是不开灯,黑暗让这个家变得面目全非。

他敲了敲次卧的门,小声报备一句:“妈,我回来了……”

屋内传来拆包装的细微声响,可没人应他。

他盯着眼前这扇熟悉的房门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一股巨大的恐慌感。

而后,他在寂静中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像什么人在敲门似的,敲打着他的耳膜,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混乱。

他慌张地跪到地上,不想随动作而来的居然是强烈的窒息感,眼前飘过一阵又一阵黑暗。他用力呼吸,头脑却越来越混乱,胸口剧痛到不停作呕,四肢麻木,几乎不能动。

这感觉有些熟悉。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他一定是要死了,他的心脏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停止跳动,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用尽力气,拍在面前的门上。

砰得一声。

他想求救可是发不出声音,他在恐惧中无声地叫喊:“妈妈……”

空间里只有凌乱不堪的重喘。

妈……

他跪在门前,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右手上,他挣扎着摸出了手机,在模糊地意识里点下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他们好久没联系了……自从那天他从医院缝合伤口回来,他就没有联系过安嘉鱼。

那个人一定在生他的气,所以连新年都没有发来只言片语。

安嘉鱼在等他的道歉吗……他还有机会跟他道歉吗,他不是故意的……他不能免俗,像所有恋爱中的人一样,希望自己在对方眼里即使没有多美好,也不至于这样狼狈不堪……他想尽可能与他相配,想更靠近他……

他可以在韩卓逸面前丢脸丢到家,可他不想让这些糟心事靠近安嘉鱼一步,给那人带来一丝困扰。

他的天鹅应该永远仰头望着又高又远的山巅与天际线。

“……终于舍得联系我了啊……我还以为你能忍到开学呢。”安嘉鱼的声音又暖又亮,带着一丝责怪,以及掩藏不住的笑意,他周遭似乎还有乐器的调音声。

他没有被之前的事情影响,太好了。他还是那么没心没肺地幸福着。

乔郁绵想说一句对不起。

“喂?小乔?”安嘉鱼等待许久,乔郁绵并未开口,“说话呀你……乔郁绵?”

他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合拢了做过隔音的门和窗。

耳机里是一阵急促的喘息,以及一些无意义的,细微呻吟声,而后又传来明确的干呕声。

他当即冒出一身冷汗,像是瞬间回到了那个午后。他这辈子第一次拨打120,却是虚惊一场。

“……小乔你在哪里……在家里么……你,你一个人么……”他的声音控制不住的颤抖,一把将手中的琴扔到床上,跌跌撞撞冲下楼,在一众人错愕的视线里,扔下等他一起排练的室内乐团,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家门,出门前居然还鬼使神差地将门口笼子中睡熟的Joe揣进了口袋,动作一气呵成。

他不停地说话,他说小乔你别怕,你等我,我很快就到了,你放松一点,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你在心里数一百下我就到了,真的。

安嘉鱼顾不得那些讶异的目光,抢过一辆别人拦停的出租车,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报出乔郁绵家的地址。

车子开动后他就只能被动地等待着,他们半个多月没有联系,除了复习,准备室内音乐会,照顾安蓁之外,他承认自己有赌气的成分在。他为乔郁绵对他守口如瓶而生气,为自己莫名其妙被推开而生气。可此时此刻他后悔,他当时明明看得出乔郁绵精神状态不好,他明明猜到出事了……

好在他们离得并不远。

他快步爬上二楼,擂响那扇防盗门:“小乔,是我,开门……你,你能开门吗?听得到吗!”

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通话时长,十七分钟……如果跟上次症状相仿,那大概率已经恢复……

但是没人开门。他将耳朵贴紧冰冷的金属门,试图听清屋子里的动静。

他在不安中等待了片刻,终于听到了椅子缓缓被拖动的声响。

“小乔,你……你能动了吗……”他大气不敢出地蹲在门外,有什么东西在从内部摩擦这扇门。而后,咔哒一声,锁舌被拧开。

他急忙起身,一把拽开眼前的阻碍,那个人就这么跌进了他怀中,额发湿透,浑身颤抖。

“我来了,我来了。没事的。”他们蹲坐在脏兮兮的楼道里,乔郁绵背后的屋子一片漆黑。安嘉鱼的目光草草扫过灰白的墙壁,空荡的餐桌,没有糖果点心,没有窗花对联,没有一丝年节的热闹气氛。

“对不起……”乔郁绵的声音哽在喉咙里,两条胳膊软绵绵地想抱他,却根本抱不紧,“你不要生气了。”

“好,我不生气。”他轻轻拍打,抚摸那人的后背,直至浑身的震颤渐渐缓和。可羽绒服太厚,他总觉得手心里隔着一层空气,什么都难以触及,“小乔,能起来吗?地上凉,我们进屋好不好?”

乔郁绵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能光明正大把安嘉鱼带入这扇门。

他几乎是抱着劫后余生的悲切亲吻和拥抱对方。不知是不是被李彗纭影响,他也不想开灯,好像这样就不必面对现实,眼前的一切都不会改变,他甚至产生了时间会就此静止的错觉。

“手怎么样了?”安嘉鱼轻轻推他,脱掉外套,抬手用卫衣袖子蹭干他的额头,一边小心翼翼拖起他的左手,又习惯性地揉捏他曾经骨折过的小指。

乔郁绵看到那件随手挂在椅背上的昂贵的羊绒米色风衣,跟自己的打折羽绒服一样,下摆沾染了楼道里累年的灰尘……羽绒服只要找一块布用水轻轻擦拭就可以恢复如初,但羊绒风衣不行……

安嘉鱼顺着他的眼神瞥了一眼风衣,探头贴住他的前额,阻断了他的视线:“什么时候拆线?”

“下周。”他抽出仍旧有些发麻的手,闭上双眼抱住对方。

“哎,轻点……”他们脱掉了外套,身体可以贴得更紧密,黑暗中他未曾注意安嘉鱼奇异突出的小腹,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吓得两人一激灵,“啧,差点忘了它……”

乔郁绵摸了一下对方圆滚滚的“肚子”,把手伸进袋鼠兜里,Joe已经睡醒了,顺着他的手臂迅速窜上肩头,一身柔软皮毛蹭着他的侧脸,亲昵如常,又好像久违了……他抬手摸了摸小家伙日渐圆润的身体。

“它想你了……”安嘉鱼伸手拍亮了桌上的台灯,一双明亮的眼睛细细打量着他,眼眶却在不经意间泛起红,“小乔……你,怎么……又瘦了……”

作者有话说:

他们明明还是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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