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乔郁绵连胳膊一起,被垫在身下的人困住,用力挣动几下,那人一声闷哼却没松手,更紧得束缚他,还在他耳边低语着:“没事,没事的你信我。”

前一句焦急用力,后一句沉下来,声音里夹杂着用力对抗的喘息,仿佛云都要给他吹远了。

听着耳熟。

乔郁绵停止挣扎,试探叫道:“安嘉鱼?”

“嗯。是我。”

硬生生勒他躺着盯了三分钟的天空,安嘉鱼终于肯松手,才爬起来便一路连拖带拽,搡他进门,站到楼道里。

乔郁绵全然摸不清这人脑回路:“等等,去哪?”

“请你吃饭。”

“才四点半。”

“……那请你……”

乔郁绵甩开被他捏疼的手腕:“安嘉鱼,你到底要干嘛,我书包还在天台……”

说着,他径自转身往回走。

“我帮你拿,你就站这里等我。”安嘉鱼抢先一步挡在通往天台的门前,目光恳切。

乔郁绵忽然读懂了他一系列无厘头的举动。

“你,你刚刚,不会以为我要跳下去吧?”

对方眉毛一跳,又落回原处:“不,你……你没事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干嘛……”他舒一口气,松开了门把手,跟在乔郁绵身后长吁短叹,“吓死我了。”

乔郁绵心下好笑,拎起地上的篮子,顺势一撑又坐上了“那么危险的地方”,撕开那盒昂贵的白草莓表面覆盖的保鲜膜。

安嘉鱼稍作犹豫也跟着爬上去,赫然发现脚下有超过一米宽的防坠落平台,错愕半天。

乔郁绵将小果篮搁在两人之间,直射光下,草莓表面呈现出渐变的浅粉色,每一颗都是规整的圆锥形,闻上去果香浓郁。他尽量不碰草莓干净的身体,捏着果蒂咬进嘴巴里,汁液充盈,甜中带酸,可比起普通的红草莓似乎也没什么优势,贵出的那三倍的价格大概全仰赖于少女腮红一般的颜值上。

安嘉鱼似乎有点恐高,胳膊圈着缩起的膝盖仰着头,只看天不看地:“我还以为是你考砸了,想不开,新闻里每年不都有备考生压力太大跳楼么。”

“砸到没有,稳定发挥,虽然不怎么样。”他顿了顿,偏头一扫旁边那人沾脏的衬衣肩头,“倒也不至于去死……”

“冷静下来想想,都不至于。可那些跳下去的通常还没来得及冷静。”安嘉鱼拿最靠近自己那颗,咬出一对兔牙印。

“你自己一个人在天台干嘛……”乔先前郁绵还以为这里没人,不知道他刚刚躲在哪个角落。

对方一愣,回身跳下去,往伫立巨大水箱处走去,回来时手上多了透明A4文件夹:“被你一闹差点忘了……”

是乐谱,先是一整行休止符,又来一整行稠密的蝌蚪。再仔细看,每一行最左侧都标注一个单词,像英文又不是。开头就是flauti.意大利语的长笛。

“交响乐总谱。”安嘉鱼指了指标题。

ⅡAdagio。乔郁绵回忆了一下,是慢板的意思。他长笛从六岁入门,断断续续学了七八年,初二暑假考过十级之后便束之高阁,就像从李彗纭下达的任务中凯旋,之后再没吹过,这些音乐术语渐渐开始被遗忘,兴许再过两年,气息减弱,指法也会生疏得像个初学者。

安嘉鱼说:“德沃夏克九号,第二乐章。知道吧。”

说谁谁谁的几号交响曲,乔郁绵是分不清楚的,奢论第几乐章。

他只知道贝多芬的命运,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这种既脍炙人口,又有个具体名字的名曲。

还没来得及摇头,安嘉鱼就轻声哼出简单的旋律,音准奇佳,哼得他心口一涩。

这旋律他还真听过。

小学六年级的圣诞节,乔郁绵走出校门,看到大门中央挺拔帅气的老爸,比任何时候笑得都开心。

那时乔哲李彗纭关系即将冰封,他们在儿子面前佯装相安无事,可乔郁绵不傻,夜里关起两道门,那对夫妻从频繁争执,吵架,到互不理睬,再到冷嘲热讽或彼此无视他都听得到,感受得到。李彗纭偶尔还会掉转矛头迁怒于他。

不要挑食!功课预习了吗!长笛擦干净了吗!这里又吹错!第几次了!!

有些怒火不可理喻,尤其是半夜十一二点,两人的争吵不欢而散,李彗纭气冲冲推开乔郁绵的房门,烦躁地翻起书包,将课本摔到床边:“书这么干净!你努力了吗!不要像你爸爸一样,不求上进,多少年坐在一个位置上动也不动。人生就是不进则退的!”

他们父子那天破天荒没有管家中的门禁,把即将到来的期末考抛诸脑后,漫无目的压马路。

路过天主教堂,彩绘玻璃窗里光影攒动,刚巧有人从内侧推开雕花精美的木门,乔郁绵从中看到十几个七八岁的孩子,他们身着纯白色长袍,站在大片燃烧的白色蜡烛前清唱福音歌。

Going home, going home

I am going home

Shadows gone, break of day

Real life has begun

童声无矫作,教堂建筑很神奇,将空灵、圣洁的声音无限放大。

乔哲也盯那木门,沉默许久才拍拍儿子脑袋:“走吧,我们也going home。”

他们买了一只六寸的草莓蛋糕一路走回去。

他记住了彼时一场应景而落的雪,为回家的路铺了一层薄毯,记住了父亲温热的大手和进门前的拥抱,以及那句上口的旋律。

记忆里的童声与眼前安嘉鱼低回的哼唱重叠出了立体音效。

他点头说听过。然后看了看手中咬一半的草莓……又是草莓吗。

深秋昼短,天黑的过程瞬息而已,待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被冷风吹透。

很多年前的那个草莓蛋糕,被他跟妈妈两个人分掉。

那时乔哲送儿子到家门口没进去,只递给他蛋糕盒子说:“宝宝,你先进去吧。”

看着妈妈含泪吃着蛋糕,乔郁绵才终于得知爸爸决定从家里搬出去。

“喂,乔郁绵……学弟!”安嘉鱼蹙眉,作势要弹他前额。

他忽然回神,发觉自己含着草莓忘了嚼,傻盯着人家走神许久。

“我该回去了。”乔郁绵背起书包。

“草莓……”

“你拿回去吃吧。”乔郁绵一是不想端这半篮草莓一路挤公交挤地铁,二是拿回去也是惹李彗纭不痛快,没必要。

“就当谢谢你救了我。”扭头说完他忍不住自己先笑了。

“你就送救命恩人几颗草莓啊!”安嘉鱼在他背后愤愤喊。

出成绩那天,考砸了的理科头名韩卓逸总分699,还真是没到700。

200多个理科生,乔郁绵总分625,勉强挤进年级前50,也没跟后头的几十名拉开距离,少个十几二十分就要掉到百名开外。

李彗纭拿看到成绩时是错愕的,她狐疑地打量着儿子,满脸写着不敢相信。

语文129,数学119,英语141,生物92,物理70,化学74。

“物理才70分?你,”一张脸渐渐蹿红,像喝酒上头。只不过对于她来说,是情绪上头,“你……数理化三门你……”

乔郁绵知趣,他看出妈妈在生气,却唯恐说出太难听的话。

“我,不大开窍。”他对数字不敏感,天生的,从小到大成绩好,因为那时候理科没上难度,加上他记性好,英语启蒙又早。可现在分了科,他放弃了优势,拿短板跟人家比,立时就被比下去。

“我跟你爸爸,数理化都很强,你不可能有问题。找到方法,别做样子磨时间,学习不是给我学的。”这已经是李彗纭能说出的最温和的话了。

乔郁绵点点头。

“韩卓逸多少分?”晚饭端上桌,李彗纭忽然问道。

该来的还是来了。

“699,年级第一。”乔郁绵话音刚落,就看到妈妈低头放了筷子,拿起旁边的水杯咕咚灌了半杯下去,默不作声盯着一桌子菜,再没动一口。

看妈妈这幅样子,他也瞬间没了食欲,倒是宁愿挨一顿怒骂。

可他没有资格没食欲,饭菜是妈妈辛苦工作一天之后,精心为他准备的,所以他依旧在努力往嘴里塞。

韩卓逸是天生学霸,何况人家还根本不是傻兮兮读死书的类型,该玩就玩,该打扮就打扮,人缘好,大方开朗,大提琴从小学到现在也没丢掉,高中课业紧张了还保持两周一次提琴课,并且在坚持参与学校的管弦乐团活动……

乔郁绵改变不了别人,只能坚持等到某一天李彗纭彻底顿悟,接受儿子只是个普通人的现实。

作者有话说:

小乔超乖。超级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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