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言宁泽觉得自己正坐在一间玻璃房内,房外的世界映入眼帘却走不到他的面前。

听到费澄邈的话后,言宁泽看了对方一眼,完全无法读懂男人眼神中的含义。

直到裴邵俊拿了食物回来,言宁泽舔了舔唇,忽地有些想要喝酒。

有言宁泽在的角落,大部分人都不会主动过来攀谈,一是对方身份尴尬,二也是对着现如今突然出现的言宁泽,很多人连第一句要如何打招呼都想不出来。

裴邵俊坐在言宁泽身边看着对方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之前过来的费澄邈这会也已出去扩充自己的交际网,留下他们两个面对面,再次出现了公寓那日的无边沉默。

裴邵俊原来都没这么近距离看过言宁泽。这兄弟两人虽然都很好看,不过言宁佑的好看却是一种雄孔雀开屏般的张扬。

入公司后,裴邵俊也听过一些老人提起言宁泽的过往。比起劣迹斑斑的言宁佑,言宁泽优秀得不似常人,如果要选择个词语来评价,大概就是“没有Bug的机器人”。

想到言宁泽以前还订过婚,裴邵俊托着腮帮出神地想着——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得到言宁泽的喜欢呢?

这个想法在言宁泽喝下第三杯调制酒后,得到了实现。

“能让我们两个单独聊聊吗?”端着两杯香槟出现的高妍蕾,挂着公事公办的笑脸,请裴邵俊暂时离开这个角落。

认出高家小姐的小助理,跳起身慌慌张张地望了望言宁泽,见对方没有反对,才端着言宁泽吃完的盘子走开。等到了自助长桌旁,裴邵俊才缓过劲地想到——这好像就是言宁泽的前未婚妻吧。

车祸前,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车祸后,迅速分手、各奔东西。

在外人看来,虽然都会说高妍蕾翻脸无情,可暗地里却又会嘲笑言宁泽的倒霉透顶。

比起受苦之人受难,看到天之骄子坠落泥潭显然更会让人兴奋激动。

望着摆到眼前的酒杯,言宁泽抬起手指摸了摸光滑的杯口,潺潺过咽喉的辛辣带着酸橙的汁水,一股股翻涌在胃底心头。他忽然有点后悔出门,他本以为自己可以面对缺失,但在看向那些熟悉人眼中陌生的冷意后,言宁泽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准备好,甚至于他这一辈子都是无法准备好的。

“你过得好吗?”

标准而俗套的开场。

对着面前笑开的高妍蕾,言宁泽无法把对言宁佑说的那句话再次重复而出。

告诉对方不好?证实自己的可悲。

告诉对方很好?证实自己的欺骗。

言宁泽有些缺氧地按向领口,那里的最后一颗扣子正紧紧地抵着喉结。

“虽然、但是……这个时候说这个有点像是辩解,不过我并不是因为这个才和你分手的。”

高妍蕾落下的手掌压盖在了言宁泽的膝上,滚烫的烧灼感与冰冷的碰触感相交融。言宁泽抬头看向对方的双眼,瞳孔中扭曲而摇曳的人像,正在随着视线无限拉长。

“其实你并不喜欢我,我看得出来。”抽回手咧起嘴角苦恼地笑了笑,高妍蕾想说这就是女人的第六感,不过言宁泽在这时却轻轻地点了下头。

那验证自己想法的动作让高妍蕾收起了最开始的一丝愧疚。

“言宁泽你太完美了。”

完美得让人找不出任何的缺点,无论是对工作还是对女友的关心。做言宁泽的女朋友其实很舒心,既不用担心有情敌上位,也不用担心对方不会浪漫。

他把每一个纪念日都写下登好,记得高妍蕾的喜好、忌讳,并且从不会因为私生活的不和而干涉对方。

“开始我也喜欢过你,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并不是特别的那个后,就想要和你分手。”

但两人的相处本也是一种商业联姻的考量,在如此优秀完美的言宁泽面前,高妍蕾连提出分手都会显得不可理喻——直到那场车祸,毁了言宁泽的一切后。

“并不是你不好,而是一开始我就不够好而已。”说完这话,高妍蕾有种长舒一口气的快意。这些年言宁泽再没有出现在外,她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外人说她是虚情假意的投机者,高妍蕾没有辩解,在某些方面她的确利用了言宁泽的好。

“谢谢。”过去的生活于言宁泽而言实在过于游刃有余,他的所有阻碍和痛苦都在魏安鸢死亡的那一刻停留在了冰封的雪山之下。他顺应着言易旻安排的道路,走得坦荡而无所顾忌。也许是为了惩罚他的轻蔑,在事故发生后,第一时间将言宁佑送到了他的面前。

“为什么?”高妍蕾问道。

“认清了点事情而已。”言宁泽轻笑着回道。

他和言宁佑手握着一把锯刀的两端,他不愿低头妥协,言宁佑不愿低头放手,于是两相拉扯的伤害一点点切割开了枝繁叶茂的大树。

言宁泽现在仰起头,还能看到日渐枯萎的树梢上,被蛛网囚困的蝴蝶。

“也许换个生活方式,能让你轻松一些。”攥着言宁泽的手指,高妍蕾用力地握紧。

那立在灯火通明的大厅中,一边交谈一边给女伴拉好裙摆的言宁佑,像极了多年前的言宁泽和高妍蕾。

退出舞台的言宁泽龟缩在了黯淡的角落,看着言宁佑牵着谢熙雯。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地点,熟悉的人群。

言宁泽口干舌燥地喝完手边的酒水,一个个冒出胸口的气泡中,包裹着碎裂的鳞翅。

在高妍蕾说到言宁佑和谢熙雯正在交往时,言宁泽闭了闭眼,从肩胛处传来的剧痛让他佝偻下了肩头。

这是他最熟悉且认可的人生模式。

但搬到言宁佑身上后,言宁泽却快要在窒息的压迫下昏迷。

高妍蕾解决了心结离开。裴邵俊再次回来时,言宁泽眯着眼认真地看了对方一会。

直到被看的人面红耳赤,言宁泽才掩唇打了一个浓郁辛辣的酒嗝。

一个匹配的未婚妻、一个听话的替代品、一个玻璃屋的残缺标本。

言宁泽觉得自己有点醉了。在宴会中途,言宁佑把他推出去见了人。言宁泽敛着眉眼,神色柔软地说着话,那溢在耳边的嘶吼平静了下来。

就好像他回到了言家别墅,回到了俞娅楠出现的那日。

言宁泽突然想,如果自己是爱着言宁佑的该多好。

那他就可以忽略掉对方的所作所为,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丢下宁佑正在犯着和言易旻同样错误的恶心。

在那个分崩离析的家中,言宁泽唯一拥有的只剩下那2300个蝴蝶标本,和再不相爱的一对父母。

现在的自己与言宁佑不也是如此。

当爱意淡薄,魏安鸢选择了工作,言易旻选择了情人,只有言宁泽无可选择。

年会结束,回到来时的车上。

额头抵着车窗的言宁泽,闭着眼似乎已经睡着。

言宁佑解开领带看去,却只闻到车厢内淡淡的酒气。

投射在言宁泽脸上的霓虹勾勒出硅蓝的轮廓,言宁佑伸手摸了摸哥哥冰凉的手心,本以为对方不会搭理自己,可在手指落下的同时,言宁泽却反手抓住了言宁佑。

“哥哥?”言宁佑怀疑对方今晚喝了不少,不然怎么会这么乖顺地让他薅毛。

“嗯。”夹着鼻音的轻哼,柔软又甜腻的漾着。

言宁佑眨了眨眼,奇怪地向言宁泽靠了过来。视线触到对方被酒水泡发的红唇时,喉结上下鼓动,带着一丝情色的邀请。

言宁泽在温热的触碰中睁眼,双眸看向窗外的画面,那一块块光影投射下的几何体,把纷杂的人流、拥挤的车辆和放映的屏幕切割成了无数的像素点。他困顿地挪着眼球,就像个即将步入死亡的老者。

四年的生活,他失去的东西远比想象中多得多。

——其实自己,也许早就想放弃了。

言宁泽一边想,一边在意识的深渊中用力掐紧咽喉。

“不舒服吗?”言宁佑的关心一如既往的温柔。

言宁泽侧过脸,看着对方熟悉的面孔,在憎恶发芽的瞬间,他于冰天雪地中掐死了自我。

——只要爱上对方,只要爱上宁佑,只要……

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没有,只是有点困。”

丢下锯刀,放弃挣扎,那灭顶的海潮与疲惫,撕裂了伤口的茧壳,对着鲜血淋漓的伤口他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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