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不讲道理

上高原这天,整个剧组凌晨五点就出发了。

四周雾蒙蒙的,空气中的潮气裹着夏季未散的余温,分不清是天阴抑或太阳尚未升起。

当地向导说,眼下雨季已过,而草木繁盛尚未衰败,是最适宜取景的时候。

从城市出发去往拍摄地,大约有6-7小时的路程。山路崎岖而多弯折,周达非给剧组成员准备了不少晕车贴和晕车药,自己却是从不晕车的。

周达非这些天连轴转,累得不行。他上车便戴上了眼罩,在一路颠簸中美一会儿就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车却已经停了。

外界视线不好,四周地貌模糊。周达非拉开遮阳帘,两侧山峦高耸接天,而前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蜿蜒流向深山浓雾。

“大山里也能堵车?”有人问。

“挺正常的。”周达非看了看天上的云,“山路本来就开不快,再遇上起雾就更不行了。”

“等着吧。”

剧组进山有不止一辆车。周达非想联络下其他几辆车上的人,可手机已经只剩下一格信号,还时有时无。

周达非原以为这场堵车不会持续太久。

可半个小时后,车仍是一寸都未曾向前,活像是前方已经堵死。

“师傅,”周达非走到前排问司机,“今天这天气,堵成这样算正常吗?”

司机师傅是个大叔,显然是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他淡定地朝窗外看了眼,“今天天气还不算差的。”

“至于正不正常山里面的事,难讲。”

“”

周达非上山前准备充足,每辆车上都装了足够的食物和水。中午大家在车上随便吃了点东西,而堵车仍没有丝毫的松动迹象。

“前面估计是出事了。”司机说。

“不是雨季已经停了吗?”周达非皱了皱眉。

“可能是次生灾害,比如山石滑落。”司机说,“当然,也可能是单纯车祸。”

“那您凭经验判断,这还要堵多久?”丁寅也凑了上来。

“不是都跟你们说了嘛,”司机看向丁寅和周达非的眼神颇为无奈,“山里的事情很难讲。”

“反正堵这么久都纹丝不动,肯定是出了事的。”

周达非想了想,“那现在还能掉头回去吗?”

“理论上可以。”司机朝后视镜看了眼,“但你看堵了这么久,有几辆车从前方掉头回来的?”

“”

“山路太窄了,错车容易造成更大的拥堵。今天视线又不好,呆着不动反而安全。”

周达非没什么别的办法,只能继续等。

他不清楚剧组另外几辆车的具体位置,山路上下车又过于危险,折腾了一下午才发送出去两条微信,让大家都耐心待在车上,不要恐慌。

这期间,有几辆警车和救护车从山路内侧留出来的一条狭窄通道上开了过去。

“怎么办?”丁寅来找周达非商量,“也不知道那场地还能不能去。”

“我估计够呛,只能出去再重新想办法了。”周达非吸了口气,车窗外天色向晚,“早知道真该带个卫星电话来的。”

这天这场堵车一直持续到下半夜。有交警一路过来通知大家,前方发生了山路连环追尾,目前已经封路。

由于山路狭窄,要先让搭载伤者的车开出去。天亮后,再由交警指挥疏散堵车。

周达非让司机去睡觉,自己和丁寅轮流守了一夜。第二天,车辆开始缓慢疏通,快到晌午时才算正正经经开上了出山的路。

大家的手机开始密集地响起,提示音在车里此起彼伏。

周达非的手机用了好几年了,本就不甚灵敏。微信消息、未接来电一大通一齐涌上,卡得黑了十分钟屏才好。

身为导演,眼下周达非最重要的事是,联系新的场地。

他点开微信,却见裴延的聊天框上显示99+。

周达非:“”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点开,裴延的微信电话又打来了。

周达非想了想,猫到了大巴车最后排堆着机器没人坐的地方,小声接通,“喂。”

电话那头的裴延显然呼吸一窒,像是没预料到电话会被接通。他暗咳了一声,开口声音有些疲惫,“周达非?”

“是我。”周达非说,“你怎么发了”

“你电话打不通。”裴延却打断了周达非。他的嗓音不太对劲儿,乍听来像是一夜未睡,“你现在还好吗?在哪里?你,”

“我没事儿。”周达非迅速道,“昨天在路上堵了一天,没信号。今天交警来疏通了,已经在往山外开了。”

“你有没有受伤?”裴延顿了顿。

“我都说了我没事儿。”周达非叹了口气,“除了车坐久了腿有点麻。”

裴延今天却很严肃,“我昨天在新闻上看到消息,说你走的那条路发生了连环追尾。我联系不上你,已经准备差人立即进山去找了。”

“什么?”周达非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心里却酸酸的,“你也太夸张了。”

“只是进山的路被交警封了,所以没去成。”裴延说。

周达非不知为何,感觉周身萦绕着一股让他不自在的气氛。他想了想,岔开话题,“你怎么这会儿给我打电话,不拍戏吗?”

“今天给剧组放假了。”裴延若无其事道,“打算去找你的。”

“别!”周达非立刻道,像是有些慌张,“我好得很!也忙得很!”

“你千万别来!”

“可是,”裴延似乎在斟酌,不太信周达非的话。

“我真的没事儿。”周达非叹了口气,“剧组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你不信你可以问沉醉。”

裴延沉默片刻,忽然道,“昨天晚上,是我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个夜晚。”

“我好像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希望你平安。”

“你出事的可能始终萦绕在我心头。”裴延说着忽然笑了,“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基耶斯洛夫斯基是何等的伟大。”

“什么?”周达非问。

“光是想想你可能发生的事——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连骨带肉的痛苦、瞬间坍塌的未来,我想我永远也描写不出来。”裴延说,“只在《十诫》里见过。”

“你现在别来。”周达非发怔地看着窗外,山上的植被渐渐从草变成了树,道路开阔了起来,“你要拍戏,我也要拍戏,多耽误一天就多烧一天的钱。”

“我保证,下次见面我会给你看导演剪辑版。”

“两部。”裴延说。

“可以。”周达非说。

裴延又说,“我还有很多话要说。”

周达非顿了顿,“行。”

“还有吗?”

“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的毕业论文?”裴延道。

“除了硬要我看,好像没有别的。”周达非说。

裴延轻笑一声,“我第一次请你看的时候,你不耐烦。”

“然后我就赌气,想着一定要等你哪天自己愿意看了,再给你揭晓。”

周达非:“”

确实是裴延能干出来的事。

“但是你从来都不愿意。”裴延说,“不仅不愿意,还不允许我说爱你。”

“”

“你犯规了。”周达非说,“你,”

“刚刚那一刻我忽然在想,我凭什么不能说呢?”裴延的语气有些轻快,“我就是要说。”

“”

“裴延,”周达非厉声道,“你飘了是吧。”

“凭什么你要我做尽所有爱你的事,却偏不允许我说爱你呢?”裴延继续道,“你那破规矩爱怎么定怎么定吧,反正我不打算守了。”

“”

“我决定要爱你。”裴延说,“管他洪水滔天烈焰灼日,我就是要爱你。”

“我知道你一向不讲道理,但你能奈我何?”

周达非沉默三秒。

周达非无言以对。

周达非挂断电话。

周达非不想挪窝。他在后排跟器械肩并肩坐了会儿,丁寅走了过来。

“刚刚在请裴延想办法联系场地?”丁寅问。

“没有。”

周达非还在想事情,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不是,你怎么知道我在给裴延打电话。”

“不是你自己喊的吗?”丁寅莫名其妙,学着周达非的语气,“‘裴延,你飘了是吧!’ ”

“全车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

靠。

“连夏导都要给裴延几分面子。”丁寅的语气不由带上了一丝钦佩,“你居然敢这么跟裴延说话。”

“啧啧,我们整个剧组的腰杆子都直了不少呢。”

回到城市后的几天,周达非一直在联络新的拍摄场地。剧组那么多人,多拖一天就多烧一天的钱。

周达非几经寻觅,想起自己大学时去青海做过社会实践。

那是金融系的必备项目,每个学生都要去。周达非大二暑假不想去,大三逼不得已才去,好死不死跟江一则分在了一组,组里还有主动报名参加的赵无眠。

当时他们在青海八宝镇呆了几天,也走访了附近的一些地方。周达非觉得,那里的景色也很好。

A大在八宝镇的一所中学有长期支教。赵无眠本科毕业后在那里呆过一年,之后每年暑假都会回去看看。

周达非跟赵无眠说了自己的想法,赵无眠给周达非介绍了支教学校现在的负责人。

这位负责人叫李牧,从前也是从A大过去支教的。毕业后,他选择了扎根青海,如今在当地名声极好,认识的人也很多。

周达非通过李牧的帮忙联络了当地有关部门,终于敲定了外景的拍摄场地,在降温之前完成了一波三折的高原戏份。

今年年底有若干电影节的奖项评选,周达非拍完戏后又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剪辑。比起准备《禁书之周》时,如今的他已经不太会手忙脚乱。

今年他要参加金翎奖,推荐人是夏儒森。

某天深夜,周达非终于剪出了完整版。或许是已经熬过了困点,剪完后他一丁点儿的困意都没有,反倒十分清醒。

他忽然想把自己以前拍的片子找出来看看。

想了想,周达非点开了《禁书之周》。

时隔近一年,周达非一个人静静地看完了这部他无比熟悉的影片,角度客观了许多。结束后,他的心里升起了一个疑问。

周达非给罗木发邮件:“你真的觉得《禁书之周》,裴延也剪不出更好的了吗?”

邮件嘀的发了出去。过了几秒,周达非又觉得不该发这份邮件。

搞得好像我现在还很在乎会不会赢过裴延一样。

罗木可能是不在国内,很快就回了过来。

“说句实话,我不清楚。因为我不了解裴延。

某种程度上我要向你道歉,我当时说那句话是因为觉得你已经陷入了一种疯魔状态,需要刹住。

抱歉。

祝好。”

周达非对着屏幕看了几秒。这个答案并不令他意外——奇怪的是,这个答案也并不让他失落。

他曾经深陷在战胜裴延的心魔里,而如今已经放下执念。

周达非不再执着于胜负,不再执着于《杀死羽毛》问世后是否会在无穷无尽的比较中胜出,不再执着于拿它击败裴延。

然而,想起裴延,周达非还是会感觉怪怪的。

事实上,这段时间周达非和裴延一直没什么联系。

又或者说,是周达非单方面拒绝联系。

裴延还是时不时会发些或鲜美或油腻的内容来撩拨,频率与从前相当。

唯一不同的是,周达非能清晰地感觉到:如今的裴延已经开始肆无忌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