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时无英雄

今天能跟裴延一起参与银云奖的同剧组人员,都曾在《左流》现场目睹过裴延一本正经地跟卢羽说“《柠檬凉》是周达非拍的。”

是以看见裴延面沉如水地从握手的夏儒森和周达非身旁走过,没谁敢多说一句。

入场后。

裴延有自己的休息室,他在典礼正式开始前可以呆在这里。

杨天敲门进来,有些忍不住,“我说你今天,”

裴延靠在沙发上,“嗯?”

“你可别跟我这儿装啊。”杨天撇撇嘴,“你是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你跟周达非闹翻了是吧?”

裴延冷笑一声,“我只是不习惯像‘某些人’一样在典礼前拉票而已。”

“”

“夏导不是那种人。”杨天说。

裴延没说话,屋内一时无声。

“哎,”杨天凑近了点,“说句实话,今天在这儿见到周达非,你就不高兴吗?”

“我当然高兴。”过了会儿,裴延说,“但我不确定他会不会高兴。”

“”

事实上,周达非今天还算高兴。

他分到的观影座位位置挺好,入场前还得到了夏儒森的鼓励。

至于目不斜视的裴延

裴延性格一言难尽又不是什么大新闻。

对于真正具备热爱和鉴赏能力的影迷来说,一天之内看四部质量上乘的电影,是一件享受却也劳心费神的事。

夏儒森的《春栖》排在第一部,它与周达非记忆中公开上映的版本差别不大,只多了几个镜头。

环境给人的心理预设会影响评判尺度。放在春节档时,周达非觉得《春栖》非常出色;可在银云奖里,《春栖》似乎比夏儒森当年的《流苏》还是差了点意思。

周达非觉得,这应该是因为沉醉的缺席。

文艺片界好演员不少,但天赋型演员可遇而不可求。沉醉身上的气质难以形容,更无法模仿,自然灵动又透着浑然天成的矛盾感——说句不公平的话,这不是靠后天努力就能学来的。

每两部电影之间会有20分钟的休息时间。《春栖》放至片尾,礼堂里柔缓的灯光渐次亮起,周达非下意识往前排嘉宾席看去,裴延和夏儒森坐在最中间,他们的两边分别是另两部入围电影的导演,身后则是各自的剧组班底。

沉醉看向大屏幕的眼神平静得好像这部戏的成败与他完全无关。

周达非恍惚想到自己与夏儒森在工作室的那一面。

当时夏儒森措辞激昂,说不想看着裴延成为一个过于成功的模版,不希望往后的电影人皆以裴延为榜样——

周达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夏儒森痛惜地说出“我只是不希望有理想的孩子还没成长起来,就被这光怪陆离的世界迷失了方向”时,他指的极有可能就是刚刚离去的沉醉。

丁寅说过,夏儒森对沉醉非常偏爱——这点周达非很能理解,每一个导演都会偏爱沉醉这样的演员,何况一手把他栽培起来的夏儒森。

但这一刻,周达非却有点想要反驳夏儒森。

或者说,周达非希望自己可以反驳夏儒森。

而他最终能否反驳,将完全取决于裴延神神秘秘的新作《左流》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在《春栖》片尾的最后一行字向上滚动直至消失时,周达非无比清晰地发现,自己对《左流》是有所期待的。

周达非不想看见自己喜欢的演员沉醉走上真正的歧途;但更重要的是,在认识到裴延曾经的天赋异禀后,周达非对如今的裴延感到物伤其类。

他在理智上认为夏儒森是难以撼动的泰斗,情感上却并不希望裴延输得太难看。

《春栖》之后的两部电影,周达非都没看过。这两部电影都是典型的文艺片,上映的时候周达非正被裴延捆在身边,连逛个书店都有人跟着,更别提看电影了。

两部电影中的一部改编自十年前大热的经典小说,据说比原着精良不少;另一部则是环保题材,比较容易引发共情。

以周达非的眼光来看,这两部影片固然算得上优秀,但并未完全达到大师之作的水平。换言之,这种类型的电影,周达非是不会一次又一次把它翻出来重温的。

第三部电影放完,周达非已经基本认定本届的获奖影片大概率会是《春栖》。他再次生出了时无英雄的悲怆感,他希望看到的银云奖是神仙打架,而不是整体式微。

轮到《左流》开场的时候,周达非其实已经有点困了。他看了一整天的电影,刚刚利用中场休息吃了份意面,眼下正是饱着的时候。

但一开场他就清醒了。

裴延是把控节奏的大师。真正一流的节奏感并不是密集的事件堆积、夸张的情节冲突,而是波澜不惊下矛盾与欲望的暗潮涌动。

这次裴延一反常态,没有拍摄他擅长的大场面,而是用平实朴素极具美感的镜头语言讲述了一个山镇里的少年在惯似平常的生活中如何一步步走向绝望:在裴延的镜头下,沉醉连爆发都是静美的,而最终归于寂灭。

还有山谷的云,雾蒙蒙的峰,灰调下的春意盎然,清凉却充斥着欲望的夏季周达非很困惑地想,裴延到底是怎么能允许自己拍出《沉睡小火车》那种电影的?

如果他周达非有能力拍出《左流》,他会一把火烧了其他所有黑历史。

《左流》是四部电影里最短的,只有不到两小时。它的叙事很平和,然其间暗示的矛盾冲突和人性却极为复杂,放映结束后全场静寂了好一会儿。

最后还是夏儒森带头鼓了个掌,四面八方才渐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周达非这次也在认真鼓掌的人之中。他忽然觉得,自己当初骂裴延的那句话并没有错。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是因为曾经的裴延没有选择去做一个英雄,才会让他以竖子的身份为众人知晓。

《左流》结束后是投票环节,之后是一段相对较长的休息时间,晚上九点颁奖典礼会正式开始。

周达非投完票出来,找了个场内的咖啡馆坐着。里面人不少,一张桌子上坐了五六个天南海北拼在一起的电影从业者或爱好者,是绝佳的八卦社交场所。

周达非在这种场合一般不高谈阔论,这里的话题中心除了自我介绍,便是猜测今年的银云奖会花落谁家,也有人愿意自曝刚刚投了哪位导演的票。

聊着聊着,咖啡馆里似乎有人认出了周达非,毕竟早上燕名扬那一嗓子喊得确实有点儿响。

咖啡馆里闹哄哄的,暖气开得比别的地方更充足。周达非渐渐觉得燥热。

这里有至少一半的聊天内容都是围绕着裴延的。大家对《左流》的看法不尽相同,可裴延从来都是人群讨论的焦点。他的年纪、相貌、行事风格所有的一切都让裴延与泯然众人无缘。

周达非不想被人问到自己看好哪位导演,索性趁没人注意的空档偷溜了出去。从咖啡馆里出来,他耳畔清静了些许,心却没能同步安定下来。

周达非一向怕冷,所以穿得很多,走了几步后浑身上下还是泛着令人焦躁的热气。

周达非看了眼时间,离典礼开始还有一会儿。他想了想,见二楼没什么人,便去了那里的洗手间,打算把毛衣和秋裤脱下来,拿袋子装着放进寄存处。

典礼开始前的休息时间,裴延依旧呆在自己的休息室里。

结果尚未揭晓,但对于裴延来说,这场银云奖某种意义上已经结束了。

他已经看完了本届入围影片的导演剪辑版本,并得出结论:没有一个能打的。

如果夏儒森还能保持《流苏》时的状态,或许他们尚可一战。可如今,英雄业已迟暮。

裴延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他知道杨天出去打探消息了。通常在典礼正式开始前,完整的获奖名单就能透出来。

等待的时候有关时间的体感十分独特。裴延利用这段时间想了很多。

如果他如愿以偿地摘得桂冠,会怎样;

如果他再次折戟,又会怎样。

还有周达非

周达非会对《左流》做出什么样的评价。

裴延是个专业的导演,他不会因为周达非的评价而对自己的作品产生什么不同的看法。但他也是世间芸芸众生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会像所有人一样希望得到爱人的认可——尤其是在他们都视为一生事业的领域上。

裴延的思绪漫无边际地漂移,门被敲响了。

杨天欲言又止地走了进来。

裴延跟杨天认识很多年了,看他一眼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怎么样?”裴延还是多此一举地问了句。

杨天想了想,用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他们给了你最佳剪辑。”

“”

裴延冷笑一声,甚至不关心到底是哪部影片获胜。

“银云奖创立之初只有导演一项评选,其他奖项都是后来凑数加上的。”裴延不屑道,“看他们如今这审美能力,还真是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了。”

“”

“也不能这么说。”杨天在裴延身边坐下,“获奖片是《蓝天之下》,它有关环保和故乡,确实很戳人。”

“高尚是一个人的优秀品质,却绝非一部艺术作品的优点。”裴延觉得好笑,“居然是《蓝天之下》,还不如是《春栖》。”

“”

“另外呢,还有两个好消息。”杨天换了个话题。

“哦?”裴延兴致缺缺。

“第一个,沉醉拿了最佳男主。”杨天说。

“哦,这种好消息你应该去告诉沉醉本人。”裴延不耐烦地闭上了眼。他的表情说明他此刻的心情已经差到连第二个好消息都不想听的程度了。

“这不是还有第二个嘛。”杨天清了清嗓子,“观众投票可以自己选择记名或者不记名。”

“我闲着无聊去翻了翻,发现周达非投了你的票。”

裴延现在的心情只能用难以言喻来形容。

他自己都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杨天说完第二个消息后,见裴延始终一言不发,凑近认真端详了他片刻,“你…还好吗?”

“还行。”

“”

杨天正欲再说什么,裴延却忽然腾的站了起来。

“你干嘛?”杨天一惊,也站了起来,生怕裴延在冰火两重天下一个不冷静干出什么能上头条的事儿。

“我去下洗手间。”裴延淡定拉开门,抬脚往外走。

“你这休息室里有洗手间啊!”杨天往里指了指。

“”

“我主要是想出去转转。”裴延白了杨天一眼,“洗手间只是随便挑选的目的地,关键在于过程。”

“”

行吧。

普通观众的活动区域主要在一楼,几个导演的休息室则在三楼。三楼此刻是一片死寂烘托出了局部的欢腾,裴延从自己的休息室里出来,浑身都对这种分裂的气氛感到不适。

他承认自己会有嫉妒这种心理,嫉妒一个不如他的人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裴延下了楼,同时在心里小人得志地想着:得奖了又怎样,周达非又没有投你的票。

裴延边想边往自己设定的“目的地”洗手间走。二楼是个过渡区域,没什么人,四周静得能听见脚步声的回音。他漫无目的地走到洗手间门口,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听就很不正经,不是寻常洗手间能有的东西。

裴延皱了皱眉,浑身都扬起了找茬儿的气息,他一声不响地用力推开门。以为二楼根本没人的周达非正穿裤子穿到一半,听见门口的声音手上一紧,猛的回过头,眼神下意识凶凶的。

四目相对。

“”

“”

漫长得好像一个世纪过去了。

“我有点热。”周达非摸了摸鼻子,假装自然地把裤子穿好。

“”

“哦。”

而裴延现在大脑一片空白,一个更高级的词汇都想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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