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谢谢

信号消失九天后,《左流》的最后一场戏拍完了。又过了半天,信号姗姗来迟。

直到此时,裴延才收到那封李秘书发来的邮件。

李秘书说周达非再次去了经纪部门,他在邮件里着重强调了两点:工资水平低、合作伙伴是丁寅,并附上了审核材料。

裴延都不需要李秘书额外解释,他很快就明白这是一个由周达非和丁寅发起的小成本电影项目,它的好处是自由度相对较大,坏处则是投资很难拉,通常预算极其有限。

事实上,绝大部分这种类型的电影都是需要导演自己往里贴钱的,甚至还要贴不少;周达非作为新人,他的电影拉到投资,估计跟丁寅的人脉有很大关系。

与李秘书以为的不同,裴延觉得这个项目问题不大。这可能是因为裴延从一开始就知道周达非一定会走上这条路,也可能是因为裴延自己也是这么走出来的。

于是裴延亲自过了遍合同,邮件回复李秘书让法务部门再审核一下,没问题的话立即给周达非走流程。

发完邮件,裴延想了想,还是给李秘书打了个电话。

虽然已经是晚上九点,李秘书还是立刻接通了。

“裴导。”

“之前我们这边突然没信号,”裴延说,“所以耽误了。我发给你的邮件你看到了吗?”

“刚刚看到,正在加载。”李秘书说。

“嗯,”裴延说,“项目没什么问题,你照我邮件说的做就行。”

“另外,以公司名义给周达非的剧组上个保险。”裴延说。

“全剧组吗?”李秘书问。

裴延:“对。”

裴延自己的剧组一直都会买保险,但周达非的剧组裴延觉得他没有这个闲钱。

经历过这次的没信号,裴延愈发觉得拍戏过程中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另外,再以公司福利为名,出一笔用于剧组人员住宿、餐饮等日常费用的钱,”裴延知道周达非不会接受自己的投资,又担心他们剧组穷出毛病,只能打这种擦边球,“主要用于保障剧组成员在拍摄期间的基本生活和安全。”

跟李秘书交代完,裴延有些犹豫要不要主动跟周达非解释一下为什么这次的审核会拖这么久。裴延知道以李秘书的缜密和敬业,在给周达非反馈审核结果的时候一定不会忘了“顺嘴提一句”,可自己去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说不定会幸运地得到周达非的又一顿痛骂。

裴延从晚上一直纠结到第二天早上,高效的李秘书打来电话说经纪部门已经把审核通过的结果反馈给了周达非,并同时告知了他此次审核时间长的原因。

“”

裴延第一次希望自己公司的办事效率能够不要这么高。

“周达非有说什么吗?”裴延问。

“我问了一下给周达非打电话的工作人员,”李秘书说,“他说周达非好像很忙,就哦了一声,说知道了。”

“”

裴延:“就这些?”

“对,”李秘书顿了顿,“就这些。”

裴延有些失望。裴延再次陷入了那个怪圈:当他因种种原因或主观或客观与周达非产生联系时,无论周达非有无反应,他似乎都不会开心。

裴延有着一针见血的敏锐,即使对自己也一样。他很快就明白,这是因为周达非从来没有给过他想要的反馈。

裴延平静到近乎残忍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没有办法让他喜欢我。”裴延想,“事实上,我只希望有机会能多见见他。至少要找个机会把奥涅金的纪念品送给他。”

从小镇出来,裴延在临近的省城请全剧组吃了顿杀青宴,这是惯例。

裴延作为导演,也是投资商,自然是坐在主位,总有源源不断的人走到他身边敬酒。裴延不逼别人喝酒,自己在这种场合不喝,他基本上是只抿一口茶,半杯茶给他抿了一整顿饭都没抿完。

席间裴延想起他的上一部戏——一波三折的《失温》杀青时,也有这样一顿饭。裴延从不喜欢这种觥筹交错的应酬,可这么多年他只放纵了那一回:跟周达非一起翻出去了。

周达非找了家特接地气的小店,还吐槽裴延戴口罩的行为,说压根儿没人认得他。

裴延想着,忽然笑了出来。

杨天就坐在裴延旁边,闻声讶异道,“你好端端的笑什么。”

“还笑得这么阴阳怪气。”

阴阳怪气?

裴延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

“”

这顿饭吃完,《左流》的拍摄流程就算是彻底走完了,之后就是后期。

就事论事,留给后期的时间都不是一个简单的“少”字能形容的。马上就是九月,银云奖十月截止报名,而裴延的后期还一点儿都没做,火烧眉毛都形容不了现在的紧迫性。

然而裴延反倒挺笃定。

因为比起拍摄,裴延觉得后期里不可控因素少了许多,甚至可以趋近于零。裴延自己相当全才,基本上没有他不会做的;他还有成熟的后期班底,不至于误事。

回到上海后,裴延变得比在小镇时更加忙碌。后期的作用往往比外行能想象的要更大,裴延尤为重视剪辑。

他一直认为,剪辑本质上就是二次创作。剧本和拍摄的镜头都是素材,而剪辑就是把素材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线性罗列出来,它能把一个平平无奇的凶杀案变成悬疑片,也能把平铺直叙到无聊的人物欲望和情感杂糅进打乱了的叙事线里——某些时候,它甚至能呈现出一个与最初相去甚远的故事。

这次《左流》的剪辑,裴延打算全由自己操刀,这无疑占用了他过多的时间精力。

慢慢的,业内敏锐的人发现,裴延到现在都没有为《左流》上片的档期和排片做任何努力,而他从前总是从影片都没正式开拍的时候就开始安排排片。

大家轻而易举地发现,《左流》对于裴延的意义极其纯粹:裴延不缺钱,也众所周知的没有艺术情操,这部片子对他唯一的价值只能是冲奖-

接到经纪部门打来的电话时,周达非刚下高铁,在纷繁复杂的北京南站里转圈,打算搭地铁去机场,他今天要去见一个挺有分量的演员。

这通电话带来的信息量让周达非脚步顿了片刻,还因此在地铁检票闸口前排队时被后面那人挤了下去。

周达非十分无语,回到故乡让他骨子里那股痞劲儿又上来了,他狠瞪了挤他那人一眼。那人也是个怂包,见周达非不好欺负只能又让了下来。周达非毫不客气地走上前,打开交通码前对着手机随口说了句“知道了,谢谢”。

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之前经纪部门的审核结果迟迟没下来,周达非有点儿起疑。他留着心,却也没有停下手上正要紧的工作:招募演员。

他经受过太多挫折,所以他对于未如预期发展的事情总是接受良好。

审批很容易出现种种意外,特别是大老板天高皇帝远不在上海的时候。可能某环节的同事生病住院了,又可能签字的领导老家来人了,等等等等。

周达非倒是没想到真实原因是裴延拍戏的地方没信号了。

裴延会选这么艰苦的地方拍戏?

还真是怪令人惊讶的。

周达非在心里啧啧两声,就当向裴延表达了来自同行的纯粹敬意。

今天对周达非来说挺重要的,他没有太多功夫耽误在感叹上。

昨天晚上临睡前,周达非之前海投的策划案得到了一个回复。与之前收到的回复不同,这次回复周达非的是一个十分知名的文艺片演员。

这个演员作品不多,拿过些小众电影节的影帝。他不拍戏的时候常居北欧,谈不上与世隔绝,但肯定离群索居。

他的代表特征是在戏以外的地方总是面无表情,说话也平得像一潭死水,比AI还AI;可一旦进到镜头底下,他又极其自然,相当擅长特写、一镜到底等高难度动作,表演宛若浑然天成。

周达非给AI影帝发邮件的时候纯属碰运气,根本没指望能得到回复。

谁料昨天这位AI影帝回复他,说自己要去给一个朋友的剧组客串,将于东八区时间明天上午12点落地北京,愿意抽空跟周达非见面谈一下。

周达非大晚上看邮件生生看清醒了。他相当积极主动,立刻邮件回复说自己可以在明天上午12点前到达机场接机,如果方便请对方提供一下航班号。

十分钟后,对方回复了航班号过来。

这个时候订第二天的机票会很贵。为了早上就能到北京,周达非买了大半夜从上海开往北京的高铁。

国际航班一般都会比预计时间到得早一点。

周达非十二点刚过的时候就在约定地点看见那位AI影帝一个人推着行李小车出来了,他连忙上前,庆幸自己来得准时。

“罗老师您好,我是周达非。”

“你好。”AI影帝名叫罗木,语气平得名不虚传。

“您要休息一下吗?”周达非说,“还是我们直接找个您比较喜欢的地方谈谈?”

周达非虽然预算有限,但也不能在这会儿抠门。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了,就算罗木要吃米其林,他也会掏钱。

“不用,我的知名度还没有那么高。”罗木说,“在机场找个星巴克就行了。”

“”

罗木说话声音木得可以,但在情感上的领悟能力却很强。

周达非看出来他不喜欢弯弯绕,便直接把大纲剧本拿了出来。罗木读剧本的时候周达非就在对面看着,他能感觉到罗木是喜欢自己的剧本的。

《禁书之周》的故事就设定在一个细节上很真实、整体世界却处处都是趋近梦幻的疑点,海边、森林、小木屋。

看似很接地气,实则充满疏离。

罗木看完剧本,又跟周达非简单讨论了几句情节和人物。罗木对这个故事有自己的看法,这是好事——这意味着他有兴趣。

差不多聊了一个小时后,罗木放下了剧本。

周达非知道接下来的聊天内容才决定了今天的关键走向,也许罗木会谈谈佣金的问题。

“我对国内电影圈的人际关系不太了解,”罗木喝了一口放凉的热咖啡,“听人说,你是裴延的学生?”

“”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大多阴阳怪气,可从罗木嘴里说出来意外的正经。

好像他真的认为周达非仅仅是裴延的“学生”。

“对。”周达非也没有否认。

罗木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表情,“嗯裴延是个有才华的人,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句话周达非听得耳熟,他没记错的话夏儒森应该也说过。

罗木选片独到,是对艺术很有坚持的人。周达非猜想,只怕他是看不上裴延向金钱名利弯腰的行径。

背后说自己老师坏话肯定是不可取,何况周达非如今对裴延的看法客观了许多。

但都聊到这会儿了,怎么也不能让远在天边的裴延毁了自己这都要到嘴的合作。

周达非沉吟片刻,“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罗木讶异地露出了今天的第二个表情,“费孝通。”

“没错。”周达非不卑不亢地笑了下,“这就是我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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