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用进废退

认识之初,裴延在周达非心目中的形象打分趋近负无穷。随着他们的相处,周达非对裴延的了解不断深入、全面,他对裴延的看法经历了很多次或好或坏的调整,但他真正认识裴延——或者说真正愿意认识裴延,却是从裴延一反常态放他离开开始的。

可能直到那一刻,裴延才展露了他的全部;可能裴延的确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许多;更可能的是,周达非直到那时才放下成见,以一个客观地角度去看待裴延。

于是想了几天,周达非决定遵从现代社会人类基本礼仪,就这张过期的奥涅金向裴延礼貌地表达一下感谢。

他现在觉得,裴延身上也是有可取之处的。君不见周立群时至今日都不肯离婚,距离周达非妈妈打电话来说要离婚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进展几乎为零。

收到周达非消息这天,原本对裴延来说不是个好日子。

《左流》的拍摄不可能像以往的作品那样模式化,裴延对此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实际过程中的麻烦总还是比想象中多。

裴延挑中的小镇位于山谷,气候多雨,晴雨变化频率高,经常戏拍到一半下起了雨,好不容易雨停了太阳又落山了,一天的进度就这么生生耽搁下来。

除了戏,为了烘托气氛,裴延还要拍水墨色的山、或浓或薄的云、潮湿隐约的雾,这些都得等,可能架着摄像机拍了一周也没一个能用的素材。

裴延阴郁地发现,用进废退不是没道理的,天赋长期不用就会退化。不要说其他人,连他本人都是拍了小半个月才渐渐适应现在的拍摄节奏和模式。

而这曾经是他无比熟悉的。

裴延适应了,演员却未必。

沉醉是所有人当中最快进入状态的,或许是因为他出身于一个南方的小山村,气候和生活节奏都与这里类似。栾微是个影后,专业素质过硬,何况她扮演的原本就是一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形象。可剩下的几个演员,却磕磕绊绊,一天下来几分钟能成的戏都没有。

裴延本质上不是一个会换位思考的人,他对周达非的妥协和包容不代表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发生变化。

对于演技没那么过硬的演员来说,裴延的剧组差不多就是个人间地狱。像曾经逼哭不出来的姜皓看鬼片一样,裴延教导演员的方式近乎苛刻,并且他很少解释。

这一点很奇怪。如果说周达非喜欢的主题是自由与逃离,那么裴延的作品就从来逃不开懂得二字——被误解、被忽视,以及被懂得。可是裴延却拒绝向演员解释他的想法,他永远只告诉演员:你要怎么做。

在这样的剧组,稍有懈怠就会跟不上导演的思路。小一个月过去,终于有人受不了了。

剧中的女二在设定里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儿,因此只能挑选很年轻的演员。裴延挑中的那个女演员经验不是很丰富,但面容很“高级”,也有天赋。她在镜头下非常灵动,这是裴延最初挑选她的原因。

然而刚来没几天她就水土不服,休整好后表演也不是很在状态。剧中有她和栾微暗潮涌动的对手戏,裴延想要的浓烈张扬与素丽隐秘的鲜明对比完全出不来,整个就像是栾微在吊打不知世事的幼儿园小朋友。

周达非给裴延发消息这天,女二再次跟不上节奏。裴延忍无可忍地在一条戏没拍完的时候就喊了卡,让她收拾包袱回家。

中途换演员不仅要赔付违约金,也同时意味着要重新选演员。尽管女二到目前为止的镜头大部分都是单独的,补拍需要其他演员参与的地方不多,可这仍然会带来不小的麻烦。

只是,对于裴延来说,这个角色不换就等于整部电影被毁。

山涧水流淙淙,似有鸦声阵阵。裴延脾气不好,但他很少在工作中发火。是以整个片场都被震住,霎时无声。

过了会儿,天开始若有若无地飘雨。众人连忙手脚熟练地把器材设备拖回屋内,几滴后落雨渐渐大了起来。

片场暂时停工,裴延一言不发地回到屋内,开始着手安排选新演员的事儿。

杨天跟了进来,“你真打算换人啊?”

裴延嗯了一声。

白天屋内没开灯,太阳又收了去,显得光线灰扑扑的,有些压抑。

“我还以为这一年来你转了性儿呢。”屋内条件相对简陋,杨天在裴延旁边的板凳上坐下。

“哦?”听语气,裴延对此并不关心。

杨天顿了顿,“我原以为你又放周达非走、又开始拍文艺片,是打算从良了。”

“没想到本质上一点儿没变,还是想干嘛就干嘛。”

“你看不出来她表现有多差吗?”裴延指的是女二。

“是不太行,”杨天叹了口气,“但跟她搭戏的是沉醉和栾微,她经验少,跟不上也是正常的。”

“你多点耐心,教一教,会有进步的。”

“开机这么久以来她有进步吗?”裴延的语气有点不明显的生气,“何况我对教演员没有兴趣。”

“那你现在怎么办?”杨天说,“这么短的时间里你怎么找女二?”

“我已经发布了招募详情了。”裴延说,“这边戏份不停,先拍沉醉和栾微的;同时让试镜女二的演员直接来这个小镇——当然,我会让人在上海先过一轮初筛。”

“直接来?”杨天震惊了。

“对。”裴延在键盘上随意敲了两下,“总归这边经常下雨拍不了戏,我应该有时间面试。通过面试的演员就直接住在这里训练,既能培养感觉,也方便我们比较谁和栾微、沉醉的对手戏张力比较强。”

“广撒网多捞鱼,大概半个月到一个月,应该能选出来。”

杨天对裴延近乎养蛊的选拔方式感到一言难尽。

外面的雨大了起来,雨丝儿从没关的玻璃窗斜洒进来。裴延对刮风下雨置若罔闻,杨天起身把窗户关上。

老旧的窗玻璃不牢固,被风吹得一阵阵儿抖着,碰撞出响声。窗格外就是群山,裴延抬眸望了眼,复又低下头,继续自己手上的工作。

不需要拍戏的时候,裴延都在看剧本、分镜和已经拍好的素材。他在研究事件重组和剪辑的时间线。

“你是不是因为周达非?”杨天看了裴延一会儿,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裴延抬起头。尽管杨天没有点破,但是裴延很清楚他的意思。

是不是因为周达非才重新开始拍文艺片。

“是也不是吧。”裴延没有躲避,而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那你们”杨天斟酌片刻,“也还是可以继续保持联系的啊。”

“我也不想放他走,”裴延平静地说,“可是我没有办法。”

到了中午,雨仍旧没有停的征兆。杨天去临时搭建的食堂吃饭了,裴延说自己不饿,继续呆在屋里工作。

他的手机屏幕时不时亮起,微信消息不断。

尽管裴延招募女演员的消息是从公司发出的,可仍旧会有数不清的人想直接联系裴延,好像这样就能更容易被选上一样。

裴延看完近一周拍的素材,拿起手机打算把消息从上到下过一遍,有必要回复的他会简单回一两句。

消息很多,裴延有些烦躁。他皱着眉头点开微信,却发现聊天界面最上方置顶的对话框上有一个小红点,标了个1。

周达非:“那张奥涅金的票是你买的?”

裴延已经是阅尽千帆的年纪,可这一刻他仍旧像情窦初开的纯情少年勇敢又克制地向心爱之人表白被拒后又突然收到了对方的信息一样——不能说惊慌失措,只能说猝不及防。

裴延:“对。”

裴延:“我买的时候不知道你那会儿要去外地拍戏。”

周达非:“”

周达非:“你还能知道我什么时候去外地拍戏?”

裴延:“”

暴露了。

反正已经暴露,裴延决定不直接回应这个话题。

裴延:“你那部电影现在应该已经拍完了吧。”

周达非:“你现在的语气特别像我爸在暑假还剩一个月的时候问我暑假作业做没做完,因为八月他要送我去上奥赛班。”

“”

裴延:“所以你接下来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呢。”

周达非:“坦白说,不怎么样。”

周达非:“暂时没有碰到让我特别满意的项目。”

这是在裴延意料之中的。青年导演总是难逃被人挑选的命运,而周达非偏偏还喜欢对项目挑挑拣拣。

裴延很想帮助周达非,却又不得不克制。最终,他发了句模棱两可的:“你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周达非那边安静了很久,裴延知道他还是察觉出来了。

周达非:“你的手伸得太长了。”

周达非一针见血地击破了裴延摇摇欲坠的幻想,他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片刻后。

周达非:“在你去看奥涅金的那天晚上,我差点被剧组解雇。”

裴延瞬间瞪大了眼睛,一股强烈的护短之情喷薄而出。

就这个小破剧组还敢解雇周达非?!

我看你是不想混了。

周达非:“原因是女主——也就是资方的女儿,她认为我没有能力,认为我从前的作品是你教我拍出来的。”

裴延的一腔怒气缓缓冻住。

一直以来,比起周达非的作品质量,裴延更在意的是会有人欺负周达非。

裴延自己是那种说一不二型的导演,即使在他还没有那么成功的时候就是如此。他不服软不妥协,跟所有对他不服气的人硬碰硬——大部分时候,他都赢了;少部分时候,他输也输得趾高气昂。

导演在片场绝不能弱势,因为导演需要掌控一切。

然而,裴延未曾设想的是,周达非遭受的“欺负”竟然是由他而来的。

隔着屏幕,裴延仿佛能看到周达非面无表情的坚毅。他始终是那样的,像倔强的小兽,眼睛乌黑乌黑的闪着光,被啃咬得浑身是血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裴延想把周达非从弱肉强食的丛林里抱出来,摸摸他的小脑袋,然后看他在广袤富饶的旷野上奔跑,月升风起的时候就回到自己的怀抱里安眠。

然而,周达非是不会愿意的。

裴延:“我们都知道柠檬凉是你自己拍的。”

周达非:“对。但市场上存在信息不对称,我们都不可能要求其他人知道。”

裴延:“后来事情是怎么解决的?”

周达非:“主要靠运气。这次的资方比较讲道理。”

裴延是导演,很多时候也是资方。他扪心自问,自己并不是很讲道理的那种资方。他能做到的仅仅是底线之上遵守规则,可他永远自我利益至上。

这天的雨下得格外缠绵,仿佛半个世纪都不会停了。下午剧组依旧是无法开工,天光倒是比上午亮了不少,许是乌云散了几分。

裴延坐在窗格下。他想了很多,但能说的很少。最后他的思绪又落到了奥涅金的纪念品上。

裴延:“这次你会在上海呆多久?”

周达非:“不知道。”——

我知道我这篇文两个人双箭头真的很晚,但是这个故事就是这样的。关于双箭头晚和周达非是事业脑我都写在了置顶避雷里,最重要的是情节发展是需要一步步铺垫的(譬如我现在立刻按头他们在一起难道不离谱吗?)

不喜欢这种风格没有任何问题,尽管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来看我写的文,但我依然建议不喜欢的姐妹就不要勉强自己了(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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