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非常可恶

杨天的劝说并不是毫无道理的。

裴延能在短短数年的时间里名利双收,固然与他的才华和努力分不开关系,但还有同样重要的一点是:他一向懂得顺势而为。

站在风口浪尖上猪都能飞起来,逆着狂风暴雨时海燕都需要视死如归的勇气。

以裴延的个人能力、班底水准以及在业内所能调动的资源,一年之内搞个长片出来并不是不可能。

裴延从前的项目经常是好几个一起齐头并进,前期准备做完后裴延会从中挑一个正式考虑拍摄,真正的制作周期也就一年左右。

但这次的情况有所不同。

即使是只有故事梗概和几个关键角色的设定,杨天也能看出来,裴延这次要拍的电影与之前大不一样——

这是一部典型的冲奖片。

题材本身不是卖座的那一类,并且题材的冷门导致它在排片上一定会困难重重。

要是换做以前,或许裴延还能动脑子活动关系,靠利益关联——譬如投资、塞关系户等,多争取些排片和宣传;

但这次时间过于有限,影片的难度也不容许塞关系户,裴延可能连投资都拉不上,更别提排片了。

诸如此类的大小麻烦不胜枚举。

一言以蔽之:从票房角度看,它是大概率会扑街的-

第二天,裴延久违地去了公司,把杨天、沉醉还有他班底里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叫到一起开会。

很显然,对于这个裴延突然提上日程、连剧本都还没有的新项目,大家都挺疑惑的。

裴延脾气不好,张扬自我,业内不喜欢他的人很多,可是愿意在他手下工作的人也很多。

因为不得不承认的是,裴延是个好老板。

一方面,裴延尽管对剧组成员要求严格,但在待遇上并不会有所亏待,拖欠工钱更是不可能的事;

另一方面,裴延给人的印象始终是强悍无敌的,他拍的戏从不扑街,他搞的项目不会夭折——背靠大树好乘凉,在裴延手下干活儿其实很省心,只要服从命令完成要求即可。

可是这次裴延却一反常态。

又或者说,从跟周达非闹翻开始,裴延给人的感觉就不太对劲了。

“这次的项目不强制要求参加。”裴延靠在转椅上,指尖夹着那只纪念钢笔,“但是短期内我手上不会搞别的项目,整个公司也没有别的项目,所以你们不参加就得自己出去接活儿。”

众人的脸色明显有所犹疑。

裴延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知道大家都怕他。

“不要这么看着我。”裴延说,“你们都可以自己出去接项目——让经纪人帮忙接也可以,接到回公司按规定流程签约。”

“因为这次我的项目不能有任何闪失,所以我也不希望我的组里有心不齐的人存在。”

裴延说着看了沉醉一眼,他早上刚进会议室就发现沉醉神情恍惚。

沉醉其实昨天就已经知道了裴延新项目的事,他的经纪人在接到李秘书的电话后第一时间就通知了他,那会儿他还在夏儒森的工作室,刚跟周达非聊了几句。

沉醉既夹在裴延和夏儒森之间,又夹在裴延和周达非之间;夏儒森是他的恩师,裴延是他的老板,周达非是他的好感对象。

真是谁想谁尴尬。

而且不同于其他幕后人员可以自主选择,沉醉肯定是要参加的。听昨天电话里经纪人的意思,裴延应该是要求他立刻开始准备。

尽管这个项目貌似连剧本都还没有。

“不管参不参加,最迟明天下午六点给我回复。”裴延看了下表,他今天还有别的安排,“没问题的话就先散会。”

“沉醉留一下。”

众人起身告辞,被点名的沉醉有些不安。

“你昨天没休息好吗?”会议室空了后,裴延问。

“”

沉醉当然知道裴延这不是一句关心。

“我,”沉醉站了起来,“没有。对不起裴导,我今天,”

杨天也没有离开。他一直感觉裴延莫名地有些针对沉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夏儒森。

“没事儿没事儿。”杨天对沉醉说,“你别紧张。”

“今天状态不好没关系。”裴延看了沉醉一眼,“但进组后就不行了。”

沉醉没说话。

“跟你我就不绕弯子了。”裴延直截了当,“我的新电影——《左流》,暂时定的是这个名字。”

“《左流》是冲奖片,也是你签到我旗下后的第一部电影,我想它的成功与否对你我都很重要。”

沉醉抬起了头,“我明白。”

“目前剧本还没写完,只有个故事梗概。”裴延示意杨天把梗概拿给沉醉,“你先看看,有什么想法可以提。”

杨天把昨天从裴延家拿来的一团潦草的稿纸递给沉醉,沉醉看了眼,“我提想法?”他有些意外。

“时间有限,越贴近演员本人的角色越好出效果。”裴延说,“目前我们只定了你一个演员——你也是男一,所以我在进一步塑造角色的时候会考虑到你的个人条件。”

“裴导不是让你改剧本,”杨天见沉醉有些发怔,解释道,“他是希望你从现在开始慢慢进入这个角色,那么你对故事的感觉自然就是重要的。”

沉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简单看了下梗概,发现故事发生在一个小镇上,他扮演的男主是一个自闭的青涩少年。

镇上封闭,大部分人都互相认识。有天这里搬来了一个陌生人,一个风姿绰约神秘莫测的中年女子,徐娘半老,永远涂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红唇。

故事就发生在他们之间。

“那女主有人选了吗?”沉醉问。

在他的印象中,裴延旗下的女演员并没有特别适合这个角色的。

“暂时还没有,不过已经在接触了。”裴延说。

裴延要搞新电影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圈子。

和以往一样,愿意投资的人很多,也有些演员毛遂自荐。

裴延见了不少演员,投资商却都让人劝回去了——裴延这次不打算拉投资,他把更多的、最为主要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打磨剧本上。

烧钱的特效、场景等等可以让电影变得更好看,却不能让电影变得更优秀。如果一部电影高度依赖于这些与故事本身无关的元素,那么它的剧本显然是有大问题的。

裴延这次拍的电影是现实题材,风格美而粗砺,并不需要很高的成本。

而他之前跟杨天说的话也不算完全开玩笑。这样一部电影,裴延是完全可以独自完成导演、编剧、摄影、剪辑等一长串幕后工作的。

裴延会写这样一个剧本,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万一组不到合适的幕后班底,他可以自己解决一切。

裴延自己写剧本、自己投资、自己导演,除了演员是必须请的,其他的幕后班底能组则组,不能组省了也没事。

他像是回到了学生时期拍作业的时候。

有一天,杨天下午来裴延家里。

裴延现在大多上午出门,去公司解决必需的事务,或者去外面接触演员、见一些必须要见的人。他往往会在午饭前回家,一整个下午、晚上乃至夜里,都在独自打磨剧本和分镜。

杨天来的时候,裴延和之前的每天一样,坐在书房的地板上写剧本。

他的身旁堆着大纲、时间线、人物设定等等稿纸,日光从没拉帘子的玻璃门里照进来,书桌上已经长起来的吊兰恰垂在他的右肩,门一开带进不大不小的一阵风,吹得它一晃一晃的。

“你这是”杨天象征性地敲了下门就进来了。由于裴延呆在公司的时间有限,他最近常来。

“怎么了?”裴延头都不抬,他耳后夹着根有些发潮的烟,正皱着眉在纸上写写画画。

杨天看了裴延几秒,忽然道,“我怎么想起了我们上大学的时候。”

“”

裴延抬眸,“大学?”

“那时候大家熬夜拍作业就是你现在这样。”杨天也坐到了地板上,看起来记忆犹在而动作生疏。

“我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没怎么跟你一起拍作业吧。”裴延说。

“我记得!”杨天翻了个白眼,“您老人家永远自己搞自己的,就差自己演戏了,你不用刻意强调。”

裴延扬了下眉,不置可否。

杨天安静了一会儿,看见裴延挂在墙上的毕业证书和优秀毕业生奖状,“那个时候真是充满热情。”

“后来我就毕业了,挥别梦想,加入了你的公司。”杨天提起往事的语气是积极愉悦的,似乎并不为自己如今的选择感到沮丧失落。

过去和现在是两种不同的生活,但同样令他感到快乐。

“现在你突然努力得这么‘怀旧’,搞得我都不适应了。”杨天在喋喋不休,追忆逝去的大学时光。

而裴延顺着杨天的目光看去,却忽然想到了周达非。

“你怎么了?”杨天说着说着,发觉裴延有些奇怪。

裴延定定地看着墙上的毕业证书和奖状,眼神说不出来是什么情绪,好一会儿才说,“周达非曾经跟我说过,他很想去我们的母校,读导演系。”

杨天一愣,他很久没听到过周达非的名字了。

“他甚至已经申请上了,可是他父亲不让他去。” 裴延说,“不仅如此,他父亲还在他高考后把他的志愿从艺院改到了经院。”

杨天沉默了。

“你说,他父亲是不是非常可恶。”裴延静静地说。

杨天看着裴延,欲言又止。杨天知道裴延真正在骂的不仅仅是周达非的父亲,还有他自己。

因为裴延真的曾经试图折断周达非的翅膀。

某种程度上,裴延已经做到了。

“可是后来你帮了周达非很多,”杨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宽慰道,“以后来日方长,机会总还是有的。”

“是吗”裴延喃喃道。

人们对于失去的痛苦的感知常常是有滞后的。

周达非已经离开十个月了。这十个月裴延好似活在一团混沌之中,知觉麻痹神思恍惚。

这种混沌不仅仅源于周达非,它大抵是从很多年前开始的。那个时候的裴延拥有上天能给的一切馈赠——年少有为、天赋异禀、运气绝佳,他过分精明地发现金钱名望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而梦想一团乱麻地蜷缩着,躲在阴暗湿冷的角落里。

裴延说的没错,月亮与六便士的抉择是平等的。所以不会有人苛责杨天,杨天自己更不会为此感到痛苦。

可是裴延会。

他真的为此痛苦,就像他会为周达非的离去而痛苦一样。

只是这种痛苦高度滞后,在它发生后很久很久才迟缓现身。

墙上的两张证书有些年头了,即使精心裱了起来,也能看出些许的受潮。裴延的脑海里延展出无数个已经湮灭的可能性,如果他还是17岁时的那个他,如果他停留在写毕业论文的那天,如果他最初没有用那样一种方式宣泄自己对周达非的在意,如果周达非没有离开

后悔像一罐低度数的伏特加,一口闷了没什么感觉,而难受是逐渐上头的。

书房里寂静下来,日光身姿轻盈。就在没人注意的地方,它渐渐消退了。

裴延很久很久没见到周达非了。

而他上一次见到梦想,已经是更久以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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