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七年

在《失温》的拍摄制作过程中,周达非作为小小的一份子参与过。他有如盲人摸象般见过这个电影未完成前的诸多部分,却未曾设想它最后的样子。

裴延在电影开头用了他们去重庆前探讨的那种切入方式,周达非发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最后的演职员表上。

说不清意不意外。

《失温》是一部成功的电影,沉醉极其出彩,但他并不是其中唯一值得称道的。

林浅予的闺蜜毕佳佳、从男主剪成男二的霍离,甚至是连哭戏都是被逼出来的姜皓——在镜头下的表现都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一定程度上,这要归功于这部剧的摄影师杨天。

当然,还有统筹管理一切的导演:裴延。

《失温》的后期剪辑把这个原先在周达非心目中只有5分的故事提到了8分,或许与换男主和叙事视角有关。

不知为何,在经过过去的一年、自己拍了一部短剧后,周达非竟会觉得拍出这部《失温》,也是一件超出目前的自己能力范围的事。

片尾播放的时候,影厅逐渐嘈杂起来。观众们有的继续坐着,有的站起来缓步向下走,他们口中谈论的大多是刚刚观看的这部电影。

和其他电影不同,裴延的电影里最能引发讨论的从来都不是演员,而是他本人。

周达非坐着没动,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裴延似乎又变成了那个离他很远的、另一个世界的人,他是作为一个导演出现的。

周达非承认他比现在的自己要强。

不过,周达非并不认为那足够令人满足-

周达非给自己的春节假期只有三天,初二之后他又开始了工作。青年导演大多都是从短片开始,拿短片参加电影节,获得曝光度。

周达非也不例外。他在业内的人脉不是很广,组班底并不容易。好在技多不压身,大部分能兼着的工种他都自己干了。

但演员还是要请的。

在观众熟知的大腕和明星之外,这一行其实有着众多科班出身功底过硬、有审美有追求同时也不贵的专业演员,话剧、舞台剧、电影、电视剧什么都演正儿八经以演戏为生。

周达非非常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些资方和导演放着他们不用,非要挑选些能力比素人还不如的明星。

由于初出茅庐又经费有限,周达非目前能接触到的好演员不是很多。再考虑到年龄、外形等硬性条件的限制,适合的非常少。

就这样,周达非找了半个多月,主角的人选都还没定下来。

有一天,周达非收到了黄兮的邮件,问他是不是在找短片演员。

黄兮是裴延公司的艺人,不能自己接戏,周达非也不想再跟裴延的公司扯上什么瓜葛;但黄兮认识不少和自己差不多的同学同行——跟明星不沾边的专业演员。

周达非最终从黄兮推荐的演员里挑中到了一个非常满意的,唯一的问题是:周达非笔下的主角是男的,这个演员是女的-

人们总是习惯性书写自己熟悉的人和事。周达非是个男生,所以他下意识会用男性的视角去看待世界、叙述故事。

短片时间短,大多只有单一的故事线。一个主角、一个欲望和挡在欲望面前的各类阻碍,故事围绕此展开。

在这次的剧本里,周达非描写的是一个有关逃离的故事。他并没有把主角的性别当作一个重要信息,没有为此着墨,所以挑演员的时候也没有限制性别。

然而,当他尝试把这个故事的主角改成女生的时候,却发现是完全不通的。

生硬地把主角的性别由男改成女,尽管乍一看剧情推进没有逻辑Bug,可仔细体会哪儿哪儿都不对。

就像是做题的时候用错了公式。表面看计算没有错,实际上从头错到尾,因为根儿上就是不行的。

周达非挑中的那个女演员名叫田可,长得在演员中不算特别好看的,但对故事有一种别样的领悟和表现力。

她看完了周达非的剧本,“其实硬改也行。”

田可从业已经有五六年,经验比周达非丰富,十分干练,“你是要投十月份的电影节吧。虽然硬改失去了让剧本更优秀的空间,但时间不够也没别的办法了。”

周达非又捋了一遍故事线,没说话。

他眼里的故事只有两种:活的,死的。

没有半死不活这一种。

不同的人看待世界的方式不同,会注意的东西、产生的感受以及做出的行为反应也不同。

站在异性的视角看待世界其实是非常困难的,特别是对于经验不是很丰富的创作者来说。

但周达非也没有别的办法。

电影节就在十月,他没把握能找到比田可更合适的演员,也不能忍受自己拍一个半死不活的故事。

只能硬着头皮改。

书写不熟悉的故事需要大量的案头工作。周达非专门找了些女性题材的书籍、纪录片和电影,质量良莠不齐,有实实在在探讨社会问题的,也有挂羊头卖狗肉的。

有一天晚上,周达非改剧本至深夜。他感到脑力正在透支,于是打开了视频App打算随便看点儿什么。

开屏跳出一张海报,上面有三个大字:柠檬凉。

周达非的第一反应,这个名字有点眼熟。

三秒后他才意识到,这原来是自己拍的。

就是几个月前的事。

才不过短短数月,跟在裴延身边时发生的事就已经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东西,让人恍如隔世极不真实。

开屏持续了五秒才进入首页。周达非发现这部剧关联着“裴延”的标签。

他已经不会对此有什么愤懑的情绪,尽管他意识到这种“不被看见”或许才是他要逃离裴延的根本原因。

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联想到在他最近看过的女性题材作品里,似乎有受访者提到女性总是被视作一个母亲、妻子、女儿,被强加上各种世俗观念里女性应当拥有的特质。

而非她自己。

周达非对着视频App眼花缭乱的首页发了会儿呆,又切回了自己改剧本的App页面。

他似乎忽然找到了一个把叙述视角从男性转成女性的切入点。

这晚周达非没有点开《柠檬凉》的剧集。

今年的一整个夏天,周达非都在忙这个短片。他先是改剧本,然后再拍,紧赶慢赶才在电影节投稿截止前剪出来。

田可说改过之后的版本是她近三年见过的最好的短片剧本。

周达非从小到大听过很多夸奖,有真有假,他并没有因此产生过剩的自满自足。

以周达非的标准来看,这个短片只能说是目前的他在能力和条件的双重限制下能做到的最好,却远远还不能令他满意。

可能是受限于拍摄周期和影片本身的时长,周达非觉得还有很多可探讨的空间被留白了。

如果这是个长片,有两三年的制作周期,或许周达非能把它做成一个女性题材的电影。这样主角的形象会更加丰满,故事也会更灵更妙,而不仅仅是合情合理。

下一部作品,周达非就想拍个长片,最起码时长一小时朝上。

长片需要的资金和各方面资源都远超短片,单靠周达非自己是肯定不行的。

所以,他像很多其他的青年导演一样,只能等着电影节开幕,希望能在其中有所收获、崭露头角,有背书后再去找投资方。

周达非写过长片的剧本,成熟的创意和策划案也有几个。但在电影节开幕前,他什么也做不了。

倒是也有几家公司联系过他,特别是在《柠檬凉》刚播完的那段时间。

可周达非聊了两句就明白这些人看中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裴延,或者是他因为裴延和《柠檬凉》短暂涨起来的名气。

他都没往深处谈就拒绝了。

十月的某一天,周达非收到消息说自己的作品入围了,将进入下一轮的评审。

那天周达非出去吃了顿一人火锅,把庆祝和生日凑吧凑吧一顿解决了。

每年电影节入围的作品会举办线下展映会,线上也会播出。尽管最终得奖的只有几部,但入围本身就意味着有曝光度,有更多的机会被看见。

这一轮的评审也会更专业,不乏业内大佬,名单会对外公布。

周达非不是太关心评审的事儿。

他的习惯是:拍的时候竭尽全力,拍完就不再多想。

短片送去电影节参审后,周达非就没再为它操过一分心了。

他永远是向前看的。他的精力、注意力和情感,已经被一起投进了下一部作品里。

尽管他自己也不能确定下一部作品一定会有-

杨天去电影节当评审,临走之前不死心地又来找过裴延一次,还是想拖裴延一起去。

然而他嘴皮子都磨破了裴延也还是没什么反应。

“你真不去啊?”杨天叹了口气,“我还以为这个电影节对你是有些特殊意义的。”

“有吗?”裴延正在看一本书,闻言皱了下眉,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哦。”

“特殊意义谈不上。”

“”

杨天在裴延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我听内部人士说今年有个片子很明显是致敬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你不是很喜欢他吗?我记得你毕业论文都是有关他的。”

裴延摩挲着纸页,片刻后翻了过去,语气平静,“是。但我不会为此去当评审。”

杨天走后,裴延又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很久。

当杨天提起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振奋。

可很快,裴延的振奋就渐渐熄灭,转而被担忧取代。

他并不希望这部致敬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短片是周达非拍的。因为周达非曾经最大的问题就是被自己对大师的喜爱束缚住了手脚,而盲目的模仿是没有出路的。

如果一部短片对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致敬已经明显到了一眼能看出来的程度,那么导演本人的风格和意志就几乎毫无体现。

裴延认为,它无疑是失败的。

裴延在客厅里坐了很久。忽然他站了起来,想找找自己当年的毕业论文。

他有一种很没有道理的强烈念头,觉得周达非一定要看看这篇论文。

这一刻裴延很后悔,后悔没有在曾经有机会的时候把它找出来拿给周达非看,后悔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在跟他差不多的年纪里,也一样很喜欢基耶斯洛夫斯基-

由于周达非完全不关心评审的事儿,他直到展映会当天才知道评审里居然有杨天。

展映这天同时也会颁奖。周达非和普通观众一样,坐在下面看完了本届青年电影节所有的入围短片。

坦白说,普遍质量都不错,但大多还会有些稚嫩,或者是带有一些对大师的模仿痕迹。譬如有一部,一看就是在学基耶斯洛夫斯基,周达非看完后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那时候他写剧本和分镜也是这样的,被喜爱绑住了自由创作的灵魂。

这一刻,周达非是感激裴延的,觉得自己过去一年的“老师”也算是没白叫。

展映结束后是颁奖典礼,周达非获得了本届最佳短片。上台领奖的时候,他出乎意料的淡定,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显然今天在场有不少人都曾耳闻过周达非的名字,看向他的眼神也不由多了几分耐人寻味。杨天还冲周达非笑了一下,周达非点了个头,站上了领奖台。

他不知道他为何会如此平静。

或许是因为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太久;

又或许是因为他要走的路还有很长。

周达非接过奖杯的时候,心里忽然一阵发虚。被裴延的光芒遮蔽太久,他对眼前的一切感到不真实。

而同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作品并非尽善尽美,他还会心虚,觉得自己名不副实。

典礼结束后,周达非按要求去后台拍照。

展示柜里罗列着历届电影节经典影片的剧照和得奖者的图片,周达非这才发现,里面居然有裴延。

那是14年前的照片了。

裴延比周达非大七岁。如今,橱窗灯下隔着玻璃和周达非对视的是比他还要小七岁的裴延。

那个时候的他,看面庞还是标准的少年人,但神态毫无青涩。他右手随意地拎着一个和周达非手里一样的奖杯,镁光灯聚焦处众人簇拥的领奖台被他踩在脚下,活像个起跑线。

裴延笑得张扬骄傲而绝不满足,光看着就让周达非想把他揪出来打一架。

周达非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和裴延之间的差距。

今天被周达非捧在手上的奖杯,裴延也曾经获得过。而当年的裴延比如今的周达非还要小七岁。

裴延获奖的短片也是他用来申请大学的作品,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入行之作。

他当时甚至都还没有成年。

周达非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橱窗前站了多久。

忽然,他的手机响了。

周达非下意识心漏一拍。他很害怕这个电话是裴延打来恭喜他的。

屏幕上闪烁着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周达非吸了口气,接通,“喂。”

“你好。”电话那头是一个严肃而有几分年纪的男声。

不是裴延。周达非松了口气。

他估计是哪家公司,松了松勒得有些紧的领带,清了下嗓子,“你好,我是周达非,请问您?”

对方的声音有几分威严,“我是夏儒森。”——

之前是不是忘了说,下卷(应该)会比上卷短。起码在我的设想里是这样的,要是写超了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