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宿命(上卷完)

裴延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周达非异乎寻常的冷静让裴延有一种事到临头的恐慌。

“上次的事是我太冲动了,”他下意识避重就轻,“对不起。”

周达非有些意外。对不起这三个字从来没从裴延的嘴里说出来过。

“赵无眠的事情是我先入为主了。”裴延的道歉显然十分生疏,甚至有几分僵硬,“还有,”

“什么?”周达非知道这一夜会很长,所以他很有耐心。

“以后我不会再干涉你的工作了,”裴延声音很轻,却像是急于说出这番话,“我会尊重你的艺术选择。”

周达非还站在书房门口,这么久裴延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要让他进来。

周达非静静听完裴延的话,自己进屋把门带上,“嗯。我知道了。”

“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裴延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蜷缩起来,他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他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可是他本能地不想把说话的机会让给周达非,他知道那一定是个他无法接受的话题。

“你还有什么别的想要的吗?”裴延的胸膛轻微起伏,书房里的空调声间断性停止,让他急促的呼吸声霎时间暴露无遗,“我知道你喜欢电影,喜欢普希金的小说,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剧本。”

“还有北方的煎饼果子,”

“我想要自由。”周达非直接打断了裴延。那句酝酿了很久的话最终被毫无铺垫地说出来,“我希望你放我离开。”

裴延曾以为当这一刻真正到来时,自己会措手不及如坠冰窟,以至于干出些比把周达非扔进冷水里更疯狂的事。

周达非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眼神坚定,后背挺得很直,嘴唇不自觉地抿了下,像是已经下定决心做好准备,随时迎接裴延的狂风暴雨。

可裴延甚至没什么表情。他定定地看着周达非,半晌才道,“如果我不呢。”

“那么我会继续为此努力。”周达非淡定道,“我可能会试图说服你,也可能会想别的办法逃离——总之,我不会放弃。”

“你知道吗,”裴延抽了口气,像被冻得快死的人一样声音发抖,“一直以来,我都不敢说我很爱你。”

“因为我说了你就会走,因为你知道我拿你没有办法了。”

裴延摸着周达非的脸,从眼睛到鼻子再到嘴,而后他抱住了他。

周达非的身体对此已经太熟悉,以至于无法拒绝。周达非能感觉到裴延的手是颤抖、渴求而畏惧着的,那是他行将崩溃又强行支撑的自尊。

裴延周身萦绕着一股破碎出窍的气息。周达非没有推开他,可能是出于一种微妙的人性。

“可是你觉得我凭什么要放你走?”裴延抱了周达非一会儿,却忽然松开了。他的语气开始变得激烈,“是我教你怎么去拍一部电影,教你怎么当导演,把你带进这个圈子。”

“我手把手地教你,给你提供你要的一切,帮你铺平通往梦想的路,我甚至能帮你拿到电影界的最高奖项,而我不需要你回报我任何,你凭什么,”

“我不需要。”周达非又重复了一遍,“我不需要。”

“你”裴延的眼睛染上一抹很不明显的红晕,一眨不眨,“你不需要?”

他的声音激越到了一个崩溃的边缘,透着难以置信的呐喊,“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是你就一丁点儿一丁点儿都没有被打动吗?”

“有过。”周达非坦率承认,“但我终究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的,这种打动远不足以让我愿意为了你——或者说,为了一段对我意义不大的情感关系,牺牲自由。”

裴延露出一个惨白的笑,“自由对你就那么重要吗?”

周达非顿了一秒,干脆利落道,“不自由,毋宁死。”

裴延恍惚觉得,直到这一刻,自己才真正认识了周达非。

其实周达非从来没变过。

周达非始终是骄傲、独立而坚韧的,无论是性格还是对艺术的追求。

是裴延自己忘了,周达非是个什么样的。

然而他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该知道的。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裴延是什么不重要,周达非想成为的一直是英雄。

周达非从来就对他不屑一顾。

裴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他的心动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从周达非嘴里说出烂片和竖子两个词开始。

他忽然有一种很罪恶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如果能少爱周达非一点就好了——像他们刚认识时那样,像一年前那样。

那样他就不会舍不得下手。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把周达非关进铁笼,周达非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再也不会有人横亘进他们中间,而周达非无论怎样裴延都可以接受。

即使周达非每天骂他,把他的电影贬到一文不值,他都不会在乎。

“我很感激你在事业上曾经给过我的帮助,”周达非认真地看着裴延,“虽然你伤害过我,但一码归一码,我,”

“我不想要你感激我。”裴延也打断了周达非,“我也没有指望你爱我。可是你想要怎么样呢?你想要我彻彻底底离开你的世界吗?”

“如果你不拴着我,自然也就不存在逃离。”周达非说。

空调声重新响起。

“如果我不再管你,你会什么时候离开。”过了会儿,裴延说。

“等柠檬凉后期完成。”周达非说,“大概一到两周吧,我已经在找房子了。”

裴延仿佛看见无限的未来在自己的眼前顷刻坍缩。

他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他还会活很久,可他的生命某种意义上终结在了今天。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有任何快乐,他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他爱的人。

这是一个不论如何开始、如何发展都注定是个悲剧的故事。

周达非向往自由,绝非能许诺终生的人。而裴延将如飞蛾扑火般本能却无用地永恒挣扎下去,一生困在这个自己亲手筑成的牢笼里。

裴延是个非常骄傲的人。

连爱而不得的哀求都是骄傲的。

周达非说完后,裴延不太明显地清了清嗓子,像疼得直抽冷气却还强自镇定一样。他在周达非脸颊上亲了口,“好。那在你离开之前,我希望一切照旧。”-

这天的晚餐,只有闫尤一个人吃了。

裴延和周达非都没有下楼。他们的讨论或者说是争吵,生硬地戛然而止,只能用做爱了结一切。

这是自从上次争吵后,他们第一次在一起过夜。

屋子里关了灯,裴延压在周达非身上,房间里只有接吻和间隙处呼吸的声音,以及偶尔不明显地床单摩挲声。

周达非从未如此赤裸裸地感受到裴延是多么爱他。

真的是恨不能把他揉进身体里。

上床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

可是相爱很难。

探讨并维持两个人的关系,就更难了。

闫尤从第二天开始发现家里的氛围有些不对。

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就像系统紊乱磁场干扰一样,莫名很诡异。

裴延和周达非像一对纸糊的情侣,貌合神离。他们争吵,做爱,彻夜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除了自由,他们什么都会谈。

这段关系有如大厦将倾,结局虽注定,但过往种种尚存惯性,人们需要时间去接受改变。

裴延知道周达非一定会走的。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周达非。

之后的某一天,周达非跟裴延说,自己剪完柠檬凉了。

那天晚上裴延紧紧地抱着周达非,一切与往常似乎并无不同。只有裴延自己明白,他不知道再次相见将会是何时、何地、何种场景。

甚至有没有再次相见都很难说。

周达非的身体是热的,思维却很冷静。裴延很清楚地意识到这段关系在周达非的心里已经彻底完成切割。

“他不爱我,并且拒绝爱我。”裴延想,“可是我爱他,这或许是一种宿命。”

“你觉得这个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人像我这样对你吗?”裴延忽然冷不丁地开了口。

周达非在黑暗中睁开了眼,湖光月色从冷冷的窗玻璃打进来。

“我想不会了。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像你对我这么坏,”

裴延没有说话。

“但也不会再有人像你对我这么好。”周达非定定地望着天花板,他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低沉沙哑,“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不论你对我怎么样,我都是要走的。”

“那我以后还能去见你吗?”临睡前,裴延抱着周达非问。

“有机会再说吧。”周达非重新阖上了眼。

周达非似乎渐渐睡着了。裴延冷静到近乎残忍地想,如果自己现在才十几岁,该有多好。

那样他还可以抱有一丝幻想,安慰自己见过外面的世界后会觉得周达非也没有那么重要。

可是他已经不是了。

周达非的一见钟情理论是很有道理的。从一开始,裴延内心巨大的缺失和周达非独一无二的契合度就让周达非如一柄利刃直直扎进了他的心里。

而后越扎越深,越扎越疼,越疼越拔不出来。

到最后鲜血淋漓,利刃却说这儿不是自己该呆的地方。他要回到自己的战场,哪怕死在那里也不肯回头。

裴延很想问问周达非,那我要怎么办呢?

非要我送命来换你自由吗?

裴延见过了这个世界上形形色色所有的人,体味过各种难以名状的感受,然后如宿命般爱上了周达非——一个永远都不会爱他、并且视自由如生命的人。

这晚裴延没有睡着。像之前之后的很多个夜晚一样。

三天后,周达非搬离了这栋别墅。

·

上卷完——

大家中秋快乐!

我也没想到闹翻正正好卡在这么个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