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下雪

周达非在忙碌中心态逐渐平稳,闫尤倒是渐渐有些低落。

闫尤本质上是一个对自己没什么要求的人,来剧组之前他纯粹抱着玩的心态。

可拍了两个礼拜的戏,闫尤发现自己的水平差得格格不入。而且他的能力问题会拖慢整组的进度,让所有人陪着他一起熬。

尽管从没有人当着闫尤的面说过什么,但闫尤能感觉到他跟这个剧组的其他人并不是一个集体,大家始终把他当成一个另类看待。

由于闫尤水平过于有限,周达非现在每天在剧组收工后都会单独带闫尤捋一遍明天要拍的戏,类似于课前预习。

闫尤从第一天来剧组就见识了周达非的心狠手辣,起初几天一直很怕周达非骂自己,或者把裴延拉来一起教训他。

但渐渐的,闫尤发现周达非严格归严格,却非常有耐心,有些时候闫尤自己都要撑不住了,周达非还脾气平稳得像个机器人。

这天是在上海的最后一天戏。

周达非依旧在收工后多带闫尤往后讲了几场戏,闫尤虽然水平还是不怎么样,但态度比刚开始认真了不少。

去横店前还有几天假期,周达非原打算让闫尤住进裴延家里,这几天继续开小灶。

但他这个想法都还没提,就被裴延否了。裴延的妈妈打电话让裴延请闫尤来家里住,裴延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周达非只能作罢。

“这几天虽说是放假,”离开片场前,周达非不忘交代闫尤,“但我建议你最好利用这段时间多读读剧本,自己练习一下。”

“有什么问题可以给我打电话,我手机24小时开机。”

“哦。”闫尤其实有点想住进裴延家里。他挺怕裴延,但他是个群居动物,一个人在酒店真的住腻了。

何况在裴延那里,他还能找周达非玩。

虽然周达非一直不怎么搭理他,跟许风焱吃饭都不带他。

但闫少爷在上海也找不到什么别人。

“那个,”走出片场后,闫尤眼见周达非依然没有请自己住进裴延家里的意思,忽的生出了一种天真烂漫之人才会有的低落,“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差劲啊。”

“你怎么好好说这个?”周达非脚步一顿,有些奇怪。

“我跟你,还有我表哥,还有许风焱,都不一样。”闫尤叹了口气,“天生性格就不成器。”

“”

闫尤成不成器的问题周达非并不关心,尽管他能看出来闫尤最近比刚来时低沉了不少——或许是因为本质上仍不合群,或许是因为自己发现自己太过差劲,又或许是因为别的,这年头谁还没点儿情绪呢。

周达非不是那种有圣母情怀的人,可就在他打算随口应付过去时,他想起了几天前闫尤在大街上把奶茶递给流浪汉。

这个场景让周达非想到赵无眠,让他忍不住想多说几句。

“你智商不低,家境和资源更是极其优越。但你这种性格要是不改,”周达非话说得无情,“你就只适合干一件事。”

“什么?”闫尤问。

“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混吃等死。”周达非说。

“”

周达非:“我听说你是因为不喜欢自己的专业才从大学退学,可依我看,你也不喜欢演戏。”

“你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周达非这一刻的眼神比定了几分,“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轻轻松松就能度过幸福充实的一生。”

“别人追寻的东西在你的生命里是已经拥有的常数,而你自己的变量——你生命的可能性,仍然是需要你自己给自己的。”

闫尤不是那种会闲着没事儿深入思考人生的人,周达非说得认真,他听得也认真,可还是云里雾里。

“那,”比起虚无缥缈的人生,闫尤更关心眼下,“我以前就是完全不会演戏,现在想努力也”

“你知道《流苏》吗?”周达非忽然说。

“夏儒森拍的那个?”闫尤说得有些犹豫,“我表哥可讨厌那个老头子了。”

“不管你表哥多讨厌,都无法掩盖它的优秀。”周达非发觉闫尤似乎被自己点拨得开窍了,“当年的三个主演,除了刘珩可能稍微有点基础,沉醉和丁寅都是毫无表演基础的孩子,而且比你现在还要小好几岁。”

“可他们一样贡献了足以比肩影帝的演技。”

“当然,留给你的拍摄时间没有那么充裕,我的能力也比不上夏导。”周达非不喜欢给人画饼,实话实说道,“但《柠檬凉》本身没那么难,如果我们都努力,我不敢说最终结果能有多好,不过应该不会很差。”

“真的吗。”闫尤像是平生第一次找到了点奔头,却又有点不太相信。

“真的,可以试试。”周达非说,“放假这几天,”

“放假这几天我可以住到表哥家里去吗,”闫尤急急忙忙道,“姑姑说表哥不同意。可是我来上海之后每天都是一个人,孤单死了。”

周达非忽然有点想笑,不是嘲笑,是那种大人看小孩子的笑。

闫尤只比周达非小两三岁,心智上却像是小了很多,还会为没有伙伴、不被接纳这种事终日发愁。

周达非迅速在心里衡量了一下这几天能给闫尤做的提高训练。至于裴延拒绝的身影,在他脑海里闪了一秒就烟消云散了。

“行。”周达非冲闫尤点了点头,“这几天你都得听我的,你表哥那里我去说。”

裴延这天很早就回了家,吩咐厨房多做了几个菜。

周达非几天后就要去横店,起码一周才能回来一次。裴延专门把这几天留了出来,什么工作都没安排,还恨它不够长。

结果周达非直到晚上七点多才回来,后面还跟着一个拖着行李箱可怜巴巴的闫尤。

裴延:“”

周达非决定强行假装自己没听出来裴延那天在电话里拒绝闫尤住进来,“有几天假,让闫尤住进来方便我带他看剧本。”

“顺便也可以联络一下你们的表兄弟感情。”

“”

周达非话落,闫尤已经自己把行李箱从大门里生拉硬拽了进来,弱弱的,“表哥好。”

裴延生气了。

他直接没吃晚饭就回了书房。

周达非则是全然没注意到这一点。因为裴延经常动不动就阴阳怪气的,忙起来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几天碰不上面也很正常。

第二天还是闫尤觉得不对。他今天很早就醒了,却扒着门缝等了好一会儿才下楼。

闫尤知道周达非和裴延的关系,生怕自己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可最终出现在餐厅的只有周达非一人,周达非三两口吃完早餐又开始带闫尤磨剧本。

直到午餐都快做好了,裴延也还是没有出现。

“我表哥是不是生气了。”闫尤小心翼翼道。

“什么?”周达非正在看剧本,长期高强度的创作让他聚精会神,脑力大幅消耗,完全没关心裴延的事儿。

“他今天早上都没吃饭哎,”闫尤非常不能理解有人不吃饭,“昨天晚上他后来有没有生气啊?”

“啊?”周达非经闫尤一提才想起来,“昨晚我上去就没看见他了。”

“”

裴延直到下午都没有露面,让周达非开始觉得他可能是真的生气了。

周达非很无奈,但也不能任由局面继续僵下去——那只会越来越干。

他站在客厅里想了想,找了个废弃的小花盆埋了点儿土,又从窗台上还绿着的吊兰上扯了一小枝下来栽进去,然后捧着去敲裴延的书房。

敲了大概十分钟后,门开了。

裴延看起来傲娇而不满,“你干嘛。”

周达非假装低三下四,“老师,对不起,我错了。”

“你还知道错了呢。”裴延翻了个白眼,“错哪儿了。”

“我,”周达非顿了顿,开始逐条列举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问题的错误事项,“不应该不打招呼就让闫尤住进来;也不应该假装没听出来你拒绝让闫尤住进来;还,”

“你压根儿就不该让闫尤住进来。”裴延听了半天没听到重点,直接打断。

“”周达非叹了口气,“我这不还是为了拍戏嘛。”

“而且他是你表弟,这几天让他一个人流落宾馆也不太好。”

“”

裴延眯了下眼睛,“我发现你对闫尤挺照顾。”

“有吗?”周达非像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有盆植物,“对了,这个送你。”

裴延看着一个缺了口的花盆里孤零零地插了根短得拔下来不用切就能炒菜的不知名绿植,一时有些一言难尽。

“这什么啊。”裴延有些嫌弃。

“好像是吊兰。”周达非说。

“放那儿吧。”裴延把书房门推开,指使周达非把吊兰放进去。

上海冬天湿冷多雨,周达非没把吊兰放上阳台。他把裴延一摞摞垒着的书和资料搬开些,找了个临窗方便晒到太阳的地方,把这一小颗丑不拉叽的吊兰放下。

裴延的目光一直跟着周达非,“能开花儿吗?”

“不知道,”周达非放下吊兰后在衣服上拍了拍手,“你可以试试。”

裴延与周达非和好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接勒令闫尤住进前栋。

闫尤已经俨然把周达非当成了他的靠山,反正他磨剧本的时候还是能来找周达非玩儿,所以也无所谓。

有天,上海据说有雪。裴延以此为由,强行给现在已经不那么娇气的闫尤放了为期一天的“寒假”,让他老老实实呆在前栋,不要打卡似的天天来当碍眼电灯泡。

周达非也听说了下雪的预报。今天不需要给闫尤讲戏,早餐后他特意穿上厚外套在廊下站了会儿。

风中确实飘着些不像雨的东西,可落到地上没几秒就化成了水。

“这也叫下雪?”周达非很不满。

“上海就是这样的,”裴延也走了出来,“南方都很少下那种正经的雪。”

“我以为在北方长大的人对下雪都没什么滤镜呢。”

周达非搓搓手,哈了口气,“可能我心目中的冬天就该是俄罗斯那样的,肆无忌惮的漫天风雪,和比风雪更顽强坚韧的人。”

“地上有马车走过的车辙和深深的脚印,人们穿着厚厚的长风衣,肩上被不知道是水还是冰的玩意儿打湿。室内嵌着古老的壁炉,生着火,聚会的时候会有人群伴着钢琴曲跳舞。”

“你真的很喜欢俄罗斯啊,”裴延把周达非往里拽了拽,让他不至于被斜飞的雨雪淋上,“我还记得当时我问你最喜欢的文艺作品是什么,你当众给我来了个话剧。”

“《叶甫盖尼奥涅金》,”周达非平静道。

“我那会儿以为你故意气我呢,”裴延托着周达非的下巴,嗔怪道。

“我是真的喜欢,”周达非冻得有些冷,转身进了屋。

裴延跟着进去,顺手把门带上,呼啸的风雨被关在了屋外。

周达非靠在沙发上,随手抱了个抱枕,“但也确实是很想气你。”

“”

裴延也不怎么意外,他意味深长道,“你那会儿要是说最喜欢基耶斯洛夫斯基,可能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那还是不一样的。”周达非认真思索了下,“我对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喜爱完全源于作品本身的优秀,但我喜欢奥涅金除了理智之外还有点儿滤镜。”

“因为我就是喜欢俄国风情的艺术,文学、音乐、戏剧、绘画等等。”

裴延在周达非身边坐下,若有所思。

在他看来,周达非喜欢俄罗斯风情是很好理解的。

这个国家独特的地理位置带来的气候条件,赋予了他们高纬度的浪漫,天性美而强悍。

就像周达非一样。

“你怎么了?”周达非注意到裴延凝视的目光,觉得有些瘆人。

“没什么,”裴延把周达非拉进怀里,亲了口。由于忙碌,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温存。而再有两天,周达非就要启程去横店。

这不仅意味着他要离开裴延一阵子,也同时意味着他要首次在一个裴延无法完全掌控的环境当导演。

离别的时刻越近,裴延的心就越软,他发现自己最强烈的情绪是不舍。

“等这阵子忙完,我们可以去俄罗斯度假。”裴延说。

“”

周达非喜欢俄罗斯。

但周达非不喜欢度假。

尤其不喜欢跟裴延一起度假。

简直比工作还累。

“俄罗斯冬天去才有意思,”周达非在所有真实的原因中找了个说得出口的,“等你所谓的‘这阵子’忙完,估计都要春夏之交了。”

“那就明年冬天。”裴延却有些坚持。

“行吧。”周达非的语气不置可否。

窗外的雨夹雪似乎大了点儿,舞在空中竟有几分像在高纬度的冬天。

“今天可能是上海一年中最像俄罗斯冬季的一天了,”裴延摩挲着周达非的腰线,“还不是每年都能有这么一天。”

“你想干嘛?”周达非对裴延的突然抒情感到警惕。

“为了应景,可以放点儿你喜欢的俄国音乐。”裴延在他耳垂上半亲半咬了一下,低声道,“比如上次你在影音室放的那首柴可夫斯基写的?”

“”

周达非环顾四周,窗帘一个没拉,雪天很亮。

“现在才早上九点,不适合听那个。”周达非毫不留情地戳破裴延的图谋。

裴延:“那换个别的。”

周达非点开了一个俄语歌单,里面都是他很喜欢的俄语歌。

俄国风情很有辨识度,曲调一响起这个世界就仿佛套上了滤镜。极致的美、无可回避的悲壮和毫无矫情的忧伤。

“你马上就要自己出去拍戏了,”裴延轻轻拍着周达非的背。

“所以呢?”周达非原本被拍得有些困,闻言一惊,竖起了耳朵。

“如果剧组里有人不听话,你怎么管都可以,包括闫尤。”裴延顿了片刻,“你谁都不用怕。”

“万一出了什么麻烦也没事,你自己能解决就解决,实在不行就告诉我。”

周达非对裴延以呵护为壳的控制向来是反感的,但这一刻忽然有一种很奇怪却又说不出来的感觉。

周达非从出生到大学毕业都在一个城市,他此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源于爱的不放心和嘱托,像父母送孩子去外地上大学一样。

“哦。”周达非只简单应了句。

歌单切换进了下一首,是一首有些年头的民谣。

或许是离别的愁绪有如泥淖,裴延有些刻意地活跃了一下气氛。

“是巧合吗,我怎么感觉连着好几句的开头发音都很像莫扎特?”

“因为这首歌就是写莫扎特的。”周达非说,“艺术无国界。”

裴延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把周达非抱紧了些。

民谣轻缓动听,周达非在裴延怀里闭上了眼睛。他看起来像在浅眠,心里却是战鼓正响。

周达非不懂俄语,但这首歌他很熟悉。

“Не оставляйте стараний, маэстро”

(请别放弃努力,大师)

“Не расставайтесь с надеждой, маэстро”

(不要放弃希望,大师)

窗玻璃隔音很好,但屋外的雪似乎是越下越大了——

引用的那首歌叫 《Песенка о Моцарте》因为俄语字母不太好打,所以我在微博转了这首歌,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听一听(蛮好听的,我个人觉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