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好地方

裴延主动提起了拍戏,让周达非精神为之一振。他一整个下午都在期待着裴延能多说些什么,可直到晚餐时裴延让厨房端出个蛋糕出来,都没再提起过这个话题。

“我不太喜欢吃甜的。”周达非并不是很想要一个蛋糕做礼物。

“这是一种仪式感。”裴延给蛋糕插上数字蜡烛,周达非24岁了。

“怎么也算是个本命年。我一直觉得仪式感跟艺术有很多共通之处,说它有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可它毫无疑问是有意义的,甚至是很大的意义。”

周达非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在心里想:可我现在不想讨论什么仪式感,我想要艺术。

“你有没有想过,它的意义或许是一种目前的科学还无法解释的东西?”裴延意有所指,“就像爱一样。你认为它没有意义,可你并不能证明你的观点。”

周达非莫名其妙地看了裴延一眼,不知道他一个搞艺术的怎么好好想起来探讨科学。

“可能吧。”周达非说,“而且我也不是绝对认为爱没有意义,只是我自己不需要它。”

“许个愿吧。”裴延把蛋糕推到周达非面前。他还把一楼的灯都关了,客厅里顿时暗了下来,世界的底色是月亮的,亮色则是蜡烛的。

周达非对这些事情都不太信,许愿要是有用他天天烧香拜佛祈祷裴延放他一马。

可当一个愿望过于强烈而现实又像开玩笑似的残忍时,人多多少少会寻求一些心理慰藉。

周达非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裴延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他放弃了奥涅金的话剧连夜从北京赶到上海。

在北京上高铁时,赵无眠去送他,跟他说,你一定会成为全中国最好的导演。

周达非当时说了什么?

他说,“我只想成为一个导演。”

周达非没闭眼,呼的吹灭了蜡烛。

“我想成为一个导演。”他在心里默念。

蜡烛一灭屋内更暗了几分,风吹月色显得澄澈通透,几分寒凉。

“我想起了一句古诗。”裴延忽然说。

“灭烛怜光满。”周达非随意道,“我一直觉得这五个字的意境很美、很有想象力,并不逊色于名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裴延点了下头,笑道,“愿望许好了?”

“差不多吧。”周达非说。

周达非生日之后没几天就是裴延要去北京录节目的日子。之前林浅予还发微信给周达非,问他会不会一起去。

周达非想了想,很诚实地回答自己不知道。

裴延不管去哪里都喜欢把周达非跟随身行李似的带着,但这次偏偏去的是北京。

裴延不想让周达非跟他一起去录制现场,因为这样会见到林浅予。

裴延也不想放周达非一个人在北京闲逛。因为这是周达非的老家,指不定一伸手就来了一堆狐朋狗友,比如赵无眠。

同时,以他们如今的关系,裴延也不好强行把周达非一个人锁在宾馆不让出门。

其实裴延可以不带周达非去,毕竟来回也就几天而已。

可他不想。

临出发前的几天,裴延一直在为这个问题头疼。

终于,李秘书发现了一个好地方。

电视台大楼里有个集咖啡厅酒吧餐厅于一体的四不像内部休息处,刷卡才能进。

当然,个别名人——比如裴延,刷脸也可以进。于是裴延打算录节目的时候让周达非在这儿等他。这个地方周达非只要出去就进不来了,于是实质上等同于哪儿也去不了。

没机会见到赵无眠,也来不及碰到林浅予。

很好。

裴延给李秘书记上了一功,直到此时才最终决定让周达非跟自己一起去北京。

“你收拾下东西,”晚餐时,裴延说,“明天跟我去北京。李秘书帮你一起买好票了。”

“明天就走了你今天才跟我说?”周达非随口吐槽。

“这次去的时间短,”裴延一本正经道,“没什么东西要收拾。”

“”

刚刚不是你让我收拾东西?

《浅予会客厅》是一档现场直播的访谈类节目,每周六晚上八点播出。

它刚出的时候曾经在上午档播过,随着数据和舆论一片走好才挪到了黄金档。

尽管是晚上录制,但现场直播要做的前期准备很多。裴延午饭时间刚过就来了电视台,周达非一个人被留在8楼的休息厅。

其实这个地方周达非以前来过。周立群在还不是A大经院院长的时候就已经颇有名望地位,时不时会作为专家接受采访,有几次他把还在念中学的周达非也带过来了,希望他见见世面后能够多少得到熏陶,不要那么叛逆。

然而周达非冥顽不灵。他能给周立群最大的面子就是当着外人的面不说话,免得“出言不逊”。

周立群执教三十余年,不知教出过多少各行各业的精英,偏偏对周达非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于是几次过后,周立群再带周达非来电视台时,没有再让他直接跟在自己身边,而是找了个合适的地方让他一个人写作业,

这个“合适的地方”就是如今李秘书为裴延找到的休息厅。

周达非一进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别乱跑,”裴延临走前说,“点了什么东西记在我账上。”

“哦。”

跟周立群当年的话一模一样。

除了饭点,这个休息厅里的人并不会太多。在这里上班的员工没有很多时间耗在这里浪费,而访客终归是有限的。

周达非到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多,正是一波人潮散去后的平静时分。他从前坐过的临窗的位子还空着,那里可以俯瞰附近的矮层建筑,晚上风景很美。

周达非在吧台点了杯他高中时期很喜欢的鸡尾酒,抱着电脑坐了过去。周达非高中的时候很喜欢喝酒,不是因为酒多好喝,纯属是叛逆。

周达非在这里写了一个下午的剧本和分镜,这是他高中的时候也干过的事儿。只不过那会儿他要防着周立群,现在则是要顾及裴延。

周达非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永远都被绑着个鬼魅般的影子,牵绊住他的四肢,让他只能挣扎着往前走。

休息厅里有个巨大的显示屏。表面上说是轮番播放这个电视台下各个频道的节目,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它只会播放这个时间段最有意义的节目。

在没有其他特殊因素的情况下,最有意义就是最火。

晚餐时分人渐渐多了起来。大显示屏上已经开始播放裴延作客《浅予会客厅》的宣传广告,林浅予从八月开始围绕着“月亮与六便士”的话题陆续采访了将近十个人,裴延是这一系列中的最后一个。

他声名赫赫,风评却两极分化。但无论是追捧或是抨击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人物,他的故事颇有几分传奇。

林浅予确实很聪明,裴延讨论“月亮与六便士”——这期的收视一定会爆的。

周达非估计自己今天是能在这儿看完一整个节目了。

“你是周达非?”忽然有人出现跟他搭话。

周达非下意识心里一紧,以为是碰上了什么跟周立群有交集的人,抬头一看却发现是刘珩。

沉醉处女作电影的男主,文艺片知名男神,他们在横店有过一面之缘。

对于刘珩能记得自己,周达非还是挺讶异的,“刘老师。”

裴延给周达非带来的阴影过深,以至于现在裴延不在,周达非对老师这个称呼都莫名开不了口。

“您也是来录节目的?”周达非问。

“对。一个综艺节目,大概半个多月后才会播。”

“我听说裴导今天要来做一个访谈,”刘珩语气冷淡,却端了杯酒主动在周达非身边坐下,“看来霍离的事儿还是给《失温》带来了不小的影响啊。”

周达非很场面地笑了,“裴老师经过考量之后打算把沉醉剪成男主,其实他跟霍离的戏份本身就是不相上下的。”

换男主这事在圈内已经是半公开状态,不久《失温》就要铺开来宣传了。

“这么说,”刘珩抿了口酒,姿态高雅得像在演戏,“又到了我和沉醉打擂台的时候了。”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周达非下意识皱了下眉。他想起来沉醉曾经提过一嘴,说刘珩一直看不上他。

这是有可能的。刘珩是京圈子弟,跟裴延一样从小就在电影圈长大;而沉醉来自小山村,是夏儒森大海捞针般挑出来的。

周达非有些不悦,但他还不能得罪刘珩,这是连接他和夏儒森乃至整个文艺片界的桥梁,这种机会千载难逢。

“《春栖》也在后期了?”周达非克制了自己的不满,挑了个不会出错的角度开口。

“你对《春栖》很感兴趣?”刘珩注意到周达非的神情不像是随口寒暄或恶意打探,而是真的好奇。

“我是夏导的影迷。”周达非说,“他所有的电影我都看过。”

刘珩有些意外,“你喜欢夏导的电影?”

“对。”周达非认真道。

刘珩凭直觉认为周达非说的是真话。

从逻辑来看,也应该是真话。裴延的人没必要拍刘珩的马屁,就算要拍,说一句不痛不痒的“喜欢刘老师的电影”远比“是夏导的影迷”更动听。

大屏幕上再次播放起了今晚《浅予会客厅》的宣传片,结尾是一句“在月亮的行业里找寻六便士,或许是很多人对知名导演裴延的看法。今晚八点,欢迎锁定《浅予会客厅》。”

刘珩听到了宣传广告语,却并没看过去,显然周达非的话更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开始我觉得你肯定是个追求六便士的人。”

周达非面部表情轻微地笑了,他是跟着裴延出现的,所以刘珩有此看法毫不奇怪。

“后来我听说你是个特别好的学校特赚钱的专业毕业的,原本前途无量,是跟家里闹翻了出来的。”刘珩可能听说过些什么,“我又觉得你虽然跟着裴延,但可能是想追求月亮。”

“”

虽然这个词就很灵性。

“可现在你喜欢文艺片却在裴延手下干活,”刘珩往大屏幕上扫了眼,“难不成你也是跑到月亮的行业追求六便士?”

这一长串弯弯绕下来周达非都有点晕。他不得不感慨刘珩的逻辑思维还是过硬的。

“哪有那么复杂,”周达非不愿深谈,“文学作品中的意象泾渭分明,但现实很难分清的。”

时钟敲到八点,大屏幕上《浅予会客厅》开始了。

电视节目里的林浅予还是很有女神范儿的,跟一言不合就“挥刀相向”完全不沾边。

“今天是我们浅予会客厅‘月亮和六便士’专题的最后一期,”林浅予口齿清晰落落大方,“非常荣幸——像中了千万彩票一样荣幸到让我觉得必须给手磨砂8次才能去领奖一样荣幸,我们请到了裴延,裴老师。”

裴延不怎么上节目,但看起来像个老手。他也不笑,只掀了下嘴角,“大家好。”

“裴老师关于我们的专题有什么独到的经历或是见解吗?”林浅予一上来就进入了正题。

“见解谈不上,”裴延随意道,“就是挺困惑的。”

不知为何,屏幕前的周达非感到了一股阴阳怪气。

“哦?”电视里的林浅予倒是很配合。

“来上节目之前,我也在网上做了些功课。”裴延说得像模像样,“我搜索与这个系列节目相关的内容,看到最多的一句话是,‘在满是六便士的地上,你抬头看到了月光’。”

“甚至我为了这个节目打算重新看一遍毛姆那本书,发现简介里也写着这句话。”

“我也听说过。”林浅予适时参与了裴延的发言。

裴延轻笑一声,当着镜头的面都毫不掩饰并非刻意的骄傲,“这句话是否契合毛姆小说的主旨可能很难讲,毕竟整部《月亮与六便士》正文里从没出现过月亮和六便士这两个词。”

“但单就这句话本身来说”裴延战术停顿,意味深长地吸了口气,“我真的很疑惑,哪块地上满是六便士?”

“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地吗?”

“站在这样的地上看到、甚至追求月亮是值得为人钦佩的吗?”

“如果真的遍地都是数不尽的六便士,那所有人都可以肆无忌惮地追求月亮了——想追求火星都没人拦着你。”

林浅予笑了下,明智地没有发表观点。

裴延收起自己一连串打着困惑旗号的质问,“事实上,对于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六便士离他们的距离完全不比月亮近,想要追求所需付出的努力也分毫不少。”

“那么,”裴延稍稍坐直了些,神情变得冷而严肃,“为什么古往今来还有那么多人铺天盖地地认为追求月亮比追求六便士更加高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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