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同龄人

翌日虽是放假,可裴延有事,起得还算早。

酒店的早餐是直接送到房间,按裴延和周达非各自的喜好,一份西式一份中式。

周达非洗漱完毕坐到餐桌前,随口问道,“你待会儿要出去?”

裴延端起面前的橙汁喝了口,“不算吧。”

“今天栾微要来,杨天也一起,约在七楼谈谈。”

“栾…”周达非话到嘴边一顿,别别扭扭道,“栾影后也在重庆?”

“她好像是在成都拍戏。”裴延轻描淡写道,“这次是来聊《失温》排片的事,本来她要过段时间再来的。”

周达非哦了一声,没再问什么。

上次在上海,周达非稍动脑筋就猜到栾微深夜拜访大概是关于排片,十有八九帮了裴延大忙。

那会儿周达非的无端联想点到即止,但今天…周达非忽然觉得栾微的想法恐怕并不单纯。

从裴延的状态来看,排片的大头问题上次在上海应该已经解决,这次聊的不会是什么很要紧的事。

而且她原本是要过段时间再来,却在裴延修改假期的第二天就到了——看样子别有一番用心,估计本来是想顺便赶上裴延的生日。

“你今天上午就呆在房间里,”裴延对周达非说,“到午餐时间再下去,直接到七楼就行。”

“我午餐一个人在房间吃也可以的。”周达非说。

栾微显然是个厉害的人,可能是有点可用之处。但周达非今天本能对她产生了点负面印象。

不管什么原因,栾微戏拍着拍着由性子说走就走,着实不是个好演员该有的样子。

难怪会看上裴延这种货色的导演。

周达非想着就一股子抵触情绪,可裴延却不管他的心理活动。

“下来吃。”裴延直接命令道。

“……”

“哦。”周达非气不太顺,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小半碗豆浆。

裴延吃完早饭就去七楼小宴会厅了,周达非照例一个人呆在房里画分镜、看电影。

这也是他从前的日常。周达非会玩会闹,能喝遍一整条街的酒吧,但更多的时候却偏好独处。

看书、看电影、自己创作。

只是今天他始终不太专心。

今天是他爸妈的结婚纪念日,尽管他爸妈的婚姻就像他们家的家庭关系一样,全靠周立群一意孤行地强制维持。

燕名扬昨天的微信让周达非想假装忘记这个破日子都做不到。他心情不好。

非常不好。

他有点想给妈妈打个电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妈妈今天心情应该也很不好。

他妈妈应该心情就没怎么好过。

周达非的独立精神也不是从天而降的,他打小就极端渴望自由,希望把周立群这个自以为是指手画脚的人一脚踹出他们家。

他摆脱周立群的意愿甚至比摆脱裴延还强烈。

周达非以前经常想,如果他有足够的能力让妈妈相信他可以自己过得很好,不需要周立群的钱和权势,那么妈妈就可以选择自由了。

这个上午周达非没画多久的分镜。他写了点自己的剧本。

他能感觉到这是个适合创作的上午。他的情绪催着他像渴求呼吸般投入创作,而全然不关心会不会有收获。

这会儿哪怕是裴延就站在他面前一张张撕他刚写完的稿纸,他也是不会在乎的。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周达非按裴延交代的去了七楼。

裴延倒是不在小宴会厅里,杨天也不在,里面只有栾微。

周达非知道裴延最希望自己不要跟任何人讲话,再加上他今早心情不佳,对栾微的印象也一般,所以没有主动跟她打招呼。

他径自在餐桌前坐下,目前只上了些开胃的点心,大部分都是他不喜欢的甜食。

栾微正坐在对面喝茶,头发是看似随意实则蓬松蜷曲恰到好处的程度。她的五官是极明艳的,不瞎都能看出这是个绝世美人。

“你说他俩是不是过分,”栾微说话像捏着嗓子,细细的,“哪有把客人单独扔在这儿的。”

“怎么说我们也是老同学。”

周达非面无表情地拿了块没有夹心的小饼干,嘎嘣一下咬成两半,一齐扔进了嘴里。

“裴延去接电话了,”栾微一手撑着脸,冲周达非挑了下眉,“杨天说是去点菜,我才懒得一起呢。”

周达非把饼干吃完,依旧没说话。他一直都对这种故作娇滴滴的女性无感,可能是因为生来慕强,喜欢直来直去。

“其实今天我主要是想找机会来看看你的,”栾微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声像冷僻庄园暗夜里清脆却诡异的风铃,“或者说,是观察一下裴延和你的状态。”

“…………”

这会儿再不说话就不礼貌了。周达非抬头看着栾微,他不装傻但也不想戳破,直截了当,“哦?”

栾微斜斜地靠到椅背上,像一幅国际大片,“我承认我大学期间追过裴延,我们是拍作业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大家都很想跟裴延合作,不论是为了艺术还是绩点。”

裴延学生时代的作品拍得很好吗?周达非忽然有些好奇,并油然而生了一股毫无道理的不服气。

“我好歹也算是我们表演系的系花,但到毕业也没追上他,裴延某些时候挑剔得可怕,无论在事业还是感情上。”

周达非面无表情,在心里冷笑一声。

就裴延还在事业上挑剔?

只怕挑出来的全是挣钱的行当。

“我没追上,有点难过,但也没什么办法。”栾微继续道,“我也有我的事业,我的人生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做,不可能把大把生命都耗在爱情上。我只能时不时盯着裴延的动向,毕竟他这种性格大概率是要孤独终老的,我觉得我未必就没有机会。”

“只是我竟没想到,在我们这代人都过了荷尔蒙过度的青春期,开始无欲无求专心搞钱的时候,裴延竟然……迟迟开花了,”栾微的大眼睛亮得像灯光下的钻石,表明她着实很惊讶,“还是他主动的。”

“真是自然界的奇迹。”

“…………”

周达非觉得栾微身为一个文艺工作者,能把裴延的变态掌控当成唯美爱情,这种对暗恋对象的了解程度和理解力也挺“奇迹”的。

这会子杨天点完菜,推门进来了。他见到周达非也不太吃惊,“裴延还在打电话呢,等他来了咱们再上菜。”

杨天在栾微身旁坐下,“你们在聊什么呢?”

“没聊什么。”栾微是个娇羞却可爱的女人,赌气赌得明明白白,“反正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也不是说给你听的。”

“………”

杨天是知道栾微追过裴延的事的,他们都是大学时期的朋友。

就这关系,只怕栾微跟周达非没几句好话要讲。

杨天打圆场似的冲周达非笑了笑,示意他不要当真。

而始终对栾微的陈述保持沉默的周达非此刻却若有所思,片刻后道,“我觉得栾影后说得对。”

“啊?”杨天有些奇怪。

栾微刚刚说了一大通,自己都想不起来多少句。她也有些意外,“我什么说得对?”

周达非随意道,“人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事业重要,不值当把年华虚度在爱情上。”

“………”

没一会儿,裴延接完电话回来了,打了个响指示意上菜。

“你今天心情不好?”裴延刚在周达非身边坐下,就发现了他神态比往常灰灭几分。

“……没有。”周达非道。

他又不可能跟裴延说今天是自己爸妈的结婚纪念日。

况且正常人谁会因为父母结婚纪念日心情不好。

“分镜画得不顺利?”裴延问。

周达非刚想开口,栾微就抢着发言了。

可能是追得时间久反而容易释然,她的语气竟有几分幸灾乐祸,夸张道,“你不用担心。你这个小宝贝画分镜肯定能画好。”

“他刚刚还跟我说事业重要,为此连爱情这种无人免俗的玩意儿都不在乎呢。”

“…………”

裴延皱了皱眉。栾微说得添油加醋,但她也不至于是捕风捉影。

裴延从未跟周达非讨论过爱情与事业的问题。

他们从未谈论爱情。

“真的?”裴延乜了周达非一眼,询问一个他自己都几乎确定的答案。

“对,”周达非坦率地点点头,不放过任何一个向裴延展示自己决心的机会。

“我的梦想是我的自由、我的生命、我的一切…至于爱情,就跟感冒一样——它要发生我也没办法,但我该干嘛还是干嘛。”

“…………”

裴延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裴延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可他听完还是不太舒服,连着一整天都有些心思,似有若无地不搭理周达非。

“明天你准备怎么去钓鱼城?”这天临睡前,裴延才不情不愿地主动跟周达非说了句话。

“我本来准备坐动车去的。”周达非说。

“你想让我跟你一起坐动车?”裴延不太满意。

“所以我说的是本来,”周达非能感觉到裴延今天一天气压都很低,跟他自己不相上下。

“本来、本来,”周达非不怎么耐烦,“本来你不懂什么意思吗?”

“………”

“明天我们俩开车去吧,”裴延语气不善,“我来开。”

“你会开车?”周达非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裴延,“重庆是山城,路可不好开。”

“我看起来像是连车都不会开的人?”裴延的更不满了。

“你看起来不像是会亲自开车的人。”周达非实话实说。

裴延冷笑一声,“我跟同学自驾横穿美国东西部的时候,你怕是连考驾照的资格都没有。”

“嗯。”周达非没否认,“我确实比你年纪小很多。”

“………”

“不过你竟然还自驾横穿美国?”周达非有些意外,觉得这个裴延跟他印象中的不太一样,没那么成熟稳重世俗,竟有几分像同龄人。

“还真是谁都年轻过啊。”周达非感叹道。

“我可去你的!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现在不年轻了?”裴延积攒了一天的怨气终于爆发了。他伸手给了周达非一下,不轻不重的,“而且,也不知道是谁,不论晴雨说昏就昏。”

周达非吃痛,却笑着在床上打了个滚,顺势被裴延压在身下。他已经隐隐察觉到裴延今天不悦的原因,决定顺毛摸一下。

“好了好了,”周达非敷衍地示弱,“你最年轻,行了吧。”

“………”

裴延近距离注视着周达非的眼睛。他从没觉得现在的自己跟十年前有什么区别,他年纪小的时候少年老成,如今却又在生活态度上比很多同龄人更加“放肆”。

但年龄确实横在他和周达非之间。周达非读书的时候会和同龄人交朋友、谈恋爱,对着他却满肚子花花肠,只想着怎么逃跑或利用。

裴延这会儿忽然不羡慕任约养成Andreas的故事了。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要是自己学生时代能够认识周达非,或许也不错。

“哎,”裴延轻轻抵了下周达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是同学,会怎样?”

周达非愣了愣,“应该…还挺有趣?”

裴延笑了,“我也觉得,应该挺有趣。”

“睡吧。”裴延在周达非额头亲了下,伸手把灯关了,“明天不能起太迟。”

“嗯。”

这晚,裴延想的是,如果他们在校园里就认识,可以一起熬夜拍作业,一起出去自驾游,一起骂老教授,一起做很多很多的事……他们或许是冤家路窄的对手或许是灵魂共鸣的朋友,总归确实很有趣。

而周达非想的却是,要是自己能够上导演系,还碰巧跟裴延一届,那绝对会在电影创作和艺术情操上把这位精明世俗的商人比到无地自容。

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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