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最辣

裴延的承诺并没有让周达非被鼓舞到。

他觉得这无异于让他和裴延比赛做裴延亲自出的一张卷子,且改卷老师还是裴延自己。

周达非有一点点想向裴延表达自己的真实愿望,希望可以打磨自己写的剧本,再拍一个几十分钟的小短片。

可直到出发去重庆,他依旧没有开口-

夏天的重庆像一个潮湿的蒸笼,雨时闷热,晴时灼热,总归就是一个字:热。自然地理的类型会熏陶出人文地理的风格,这里的食物也是火热热的辣,一滴火锅油溅到脸上都辣得人生疼。

除了短期旅行,周达非没怎么体会过真正意义上南方的夏天。他从出生到大学毕业基本连区都没出过,今年在上海倒是住得久,只是也没法离开裴延那四季如春的别墅。

刚到重庆是傍晚,一场骤雨初歇。空气中湿糊糊的热气压着扑面而来,周达非不太适应。从航站楼出来坐车去宾馆,冷气一吹他竟然觉得自己有点晕车。

裴延打完电话,看出周达非脸色不好,“在车上别看东西了,容易晕。”

周达非随意摇了下头,眼皮都不抬一下,“没事儿,我从来不晕车,就西藏那盘山公路都没事。”

周达非正在平板上看《失温》的剧本。他把裴延修改细化后的新版外景剧本和之前在横店收到的相对简略的版本分屏对照着看,被改过的地方就相当于是老师画出的“考试重点”。

周达非并不打算完全按照裴延的意图去画这个分镜,但可以聊作参考。时间紧任务重,他以期末考前一周一本书的认真程度看着剧本。

裴延对周达非的关心没有得到回应,不是太满意。他扫了眼平板右上角的电力条,发现已成红色。

“你平板都快没电了。”裴延说。

“我带了充电宝。”周达非专注到焦虑,再加上最近一直烦躁,全然没注意裴延的情绪。

他在剧本上标了个点,边批注还边信口吐槽,“你这车怎么回事,连电都不能充。”

“”

《失温》的外景拍摄场地大部分位于江北,住所也统一安排在这里。宾馆楼层很高,看见整个渝中半岛。

落地窗玻璃上流淌着不知何处投来的夜光,周达非在窗前站了会儿,分不清是在发呆还是远眺。

“喜欢重庆吗?”裴延问。

裴延不论到哪儿,都是一个样子。他到了重庆都不吃点当地特色,让酒店做了几道本帮菜,又拿了瓶红酒上来。

“喜欢。”周达非说,“这个城市很漂亮,东西好吃。”

裴延也朝窗外看了眼。他若有所思,眼神中有一点自得与骄傲。

“人也漂亮。”周达非补充道。

“”

裴延突然有几分警惕:“你那个前女友不是重庆人吧。”

“”

“不是。”周达非莫名其妙,“我说你怎么也不多关注一下我画的分镜,净关心些陈年八卦。”

裴延挑了下眉,“行。那《失温》的分镜你画得怎么样了?明天可就要开拍了。”

周达非收回目光,“不怎么样。”

“毫无感觉。”

“好像又掉进了我最开始画《柠檬凉》的状态里。”

裴延也并不意外。

周达非最后画《柠檬凉》能画好,归根结底是他找到了可以共情的点,有想表达的内容,并由此加以修改。可是这个共情点并不好找,也不是在所有的故事里都能找到,依靠玄乎的共情进行创作终归是靠不住的。

裴延平静地嗯了一声。

“我一定要画《失温》吗?”几天来,周达非第一次问了这个问题。

“你不可能永远靠自己的经历去写故事、画分镜。”裴延没有直接回答周达非的问题,却一针见血直戳根本,“就像你不可能永远凭喜好去做一件被你当成职业的事。”

“为什么不能?”周达非立刻反驳,状态与平时跟裴延顶嘴截然不同,他很认真。

“喜欢的东西才是最纯粹的。而且我不在乎故事来源为何,只在乎故事好不好。”

“自己的故事往往是最真实的——我只希望,我的生命里能够永远有无穷无尽的素材去供给创作。”

周达非在和裴延讨论艺术、他人甚至是过往时,可以肆无忌惮口出狂言。

但这就像主人会允许宠爱的小狗在自己的庭院里拆家一样,是一种与自由和尊重毫无关系的纵容。

一旦涉及夺门逃跑,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周达非知道裴延是个怎样的人。可相处久了,他有时又会忍不住想,裴延应该曾经也是有梦想的,或许他尚未泯灭的人性有一丝可能对自己高抬贵手。

周达非没什么表情地朝裴延看去,心里却是带着一丝奢望的。

裴延却没有回应周达非的目光。

他知道周达非是怎么回事,也大致能猜到周达非的意愿。

裴延自己出身电影学院,没背景的年轻导演的经典出头之路他懂——不停写剧本、不停见投资人、在层出不穷无法意想的各种麻烦中拍低成本的短片,然后投电影节。

他们中运气绝佳的能一炮而红,运气还行的能慢慢站稳脚跟,而更多的人则是由于种种主客观因素渐渐被淘汰。

“先吃饭吧,”裴延安静了会儿,“分镜待会儿再画。”

周达非这一秒的呼吸是一句无声的叹气。他有种买了彩票却没中奖的失望,“我今天不太有胃口,你先吃吧。”

裴延闻言也没再多说,自己坐到桌前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裴延觉得周达非不需要走大多年轻导演的那条路。钱、曝光度甚至是团队和资源,他都可以给他。

裴延也不想让周达非走这条路。因为这条路虽然艰难,却是独立的,周达非由此获得的一切成果都完全是他自己的。

而裴延尽管会因他人对周达非的微词感到不悦,可思考良久,终究不愿意放手。

第二天便开始正式拍摄。

裴延专门交代在自己的座位旁放个椅子,以后都让周达非坐这儿。周达非搞不清裴延的动机几分好几分坏,可能受天气和心情双重影响,他这几天一直闷闷的。

而对于周达非每天“连载”的《失温》分镜,裴延没给过几句评价,事实上也不觉得需要给。因为周达非自己都能看出来那分镜画得有多糟糕。

裴延框定的剧本、风格和拍摄场地,让周达非像带着镣铐跳自己全然不喜欢的舞,跳得比做广播体操还难看。

尽管如此,周达非还是每天都得画分镜,画完立刻交给裴延看。

就这样过了几日,裴延把周达非累计划的分镜放在一起看,渐渐发现了一件让人很不开心的事。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周达非画的分镜整体糟糕,但只要以沉醉为主的镜头他就画得不错。尤其是沉醉的单人镜头,有几个画得相当出色。

结合周达非以前的表现——只要他喜欢的、有感觉的场景就能画得好,裴延大中午的在片场差点把自己怄死。

刚来重庆那天的对话不太愉快,周达非又被分镜折磨,这几天看着都心情不好,连着也不怎么爱搭理裴延。再加上裴延多少有些心疼周达非被人非议,决定在尺度范围内对他“好一点”。

于是近几天裴延在片场对周达非的管控松了不少。

周达非也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并且毫不客气。前几日他还只是跟其他演员和工作人员时不时讨论专业问题,今天午休时分竟敢跑去跟沉醉聊得火热。

裴延下意识把手上的分镜攥紧了点。

我在这儿给你看分镜。

你跑去跟沉醉聊天??

就在此时,毕佳佳走到裴延面前,试探着道,“裴导。”

“什么事?”裴延有点心不在焉。

因为上次跟周达非说的话,毕佳佳前几日一直有点担心,尽管周达非跟她说这事已经解决了。

直到连着几天裴延都表现如常,像往常一样戏没拍好该骂她就骂,毕佳佳才稍微安心了几分。

“我是重庆人,”毕佳佳生活中是个挺大方的女孩,“本来说要请全剧组吃火锅的。可是现在拍戏紧张,老是没空。我知道这附近有家面馆很地道,要不今天中午我请大家吃?让面馆直接送来。”

裴延想了想,“行。你直接跟后勤组说吧。”

“好,”毕佳佳笑了笑,“您吃什么辣的啊?”

“微辣。”裴延说着又看了眼不远处跟沉醉站在一起的周达非,“给周达非点重辣,反正就是最辣的那一种。”

“啊?”毕佳佳愣了愣,“我们重庆的重辣跟其他地方的,还是有区别的。”

“我知道,”裴延冷笑一声,“不管多辣,反正你给他点最辣的。”

“”

毕佳佳顺着裴延的目光看了周达非一眼,有些许担忧。

周达非却浑然不知,还不知怎的,聊着聊着竟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沉醉的肩。

裴延啪的把周达非画的分镜往桌上一扔。

毕佳佳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闺蜜的前男友点了一排蜡,火速朝裴延恭敬地点了下头,“好的。”

“我一定给他点最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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