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妒忌

《沉睡小火车》尽管是个烂片,但周达非也是贡献了票房的。

那是裴延第一次在春节档上片,碰巧周达非为了逃避家庭大年初一独自去看电影,好死不死在一众同期商业片里挑中了这部他没怎么听说过宣传所以不确定是不是烂片的《沉睡小火车》。

当时的裴延还是个新锐导演,《沉睡小火车》在春节档也不算夺目,排片不多,点映的口碑尚未成势,观众也基本是没买到其他电影合适时间的票,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来的。

结果电影落幕时影厅里有人哭有人笑,更多的是惊叹赞扬,甚至有人当场买了二刷的票。

周达非惊得跑到大街上吹了一小时正月的北风才冷静下来。

《沉睡小火车》在春节档以黑马之势横空杀出,初一当天就口碑炸裂,自第三天起排片节节攀升,上座率高得可怕。

并非舆论看不出它的逻辑漏洞、艺术缺陷等等,可观众总是欲罢不能。

看着这部烂片成为票房冠军,周达非为自己花出去的那张票钱感到罪恶。

早知道还不如去买个猪肘子喂狗。

影音室里,裴延把电影投上银幕,又到侧边关了灯,“有关《沉睡小火车》的缺点,我相信你肯定能轻轻松松写出一篇论文。”

“”

周达非盘腿坐在沙发上,手上拿着罐没开的啤酒正要拉铁环,闻言指尖一停。

“所以今天拉片,主要任务就是你来分析这部电影的优点。”裴延在周达非身边坐下,右手松松地搭上他的肩,恬不知耻道,“各方面的都可以,只要是优点就行。”

“”

“那容易啊。”周达非把啤酒放到茶几上,“之前我为你再度获得金翎奖写的赞辞还存在手机里呢,把电影名称改改就行了。”

“”

“老师,说好你带我拉片的。”周达非不露痕迹地往裴延身边挪了挪。

电影的片头行将播完,渐进打出四个字:导演裴延。

裴延的唇角是抬起的,态度却令人琢磨不透。

周达非想起杨天说过,裴延自己也不喜欢《沉睡小火车》,他拍这部电影的初衷应当是与艺术无关。

“好。”半晌,当电影已经开始有角色的对白时,裴延才开口。

他眼神平静,“不过每个人评价优缺点的标准不同,我只能跟你解释我为什么这么拍。”

《沉睡小火车》的艺术价值有限,却是一部非常成熟的电影,节奏、画面、剪辑、录音等方方面面不露一丝稚嫩气息。

时隔多年,裴延在讲述的时候仍对自己执导的影片非常熟悉,每一个镜头的调度安排都记得很清楚。

这个晚上让周达非想起自己上大学的时候。他有时会跟着赵无眠一起去蹭中文系的课,他尤其喜欢那些满腹经纶却灵活有趣的教授。他们以教案为轴却又不局限于此,常常自一点发散滔滔不绝,一节课眨眼就过了。

真正有才华的人讲废话都引人入胜,周达非很久没碰到这样的人了。

裴延跟他说一个镜头为何这样拍,又是怎样拍出来的,它所想表达的东西,它在整部电影中起的作用。

周达非拿遥控器把电影声音调小了些,这烂片本身的价值远远不如裴延客观专业的解说。

“时间有限,我也没做准备,”电影放完后,裴延一口气喝光了一整杯白开水,“能想起来的就这些。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银幕上,演职员表的名单在主题曲的伴奏中徐徐滚动。周达非半晌没说话。

他在心里叹了口惋惜的气。其实他想问裴延,为什么当年要选这样一个剧本。

就好比答了一张只有六十分的卷子,倾尽全力做到最好也就只有六十分。

周达非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

没人说话,影音室里的气氛忽然有些沉。裴延放下空空如也的玻璃杯,“怎么不说话?被我的才华震惊到哑口无言了?”

“”

“你当年拍得这么精细,”周达非偏过头,“是不是没想到我还能目光如炬一眼看透其烂片的本质。”

裴延轻笑一声,竟也不恼,“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是一种不错的能力。但是如果只能看到本质,未必不是一种局限。”

“你有没有想过,观众、资本、市场,他们喜欢什么样的东西?”

“我从不思考这个问题。”周达非说。

“你应该思考一下。”裴延的眼神定了几分,“特别是当你实力不足的时候。”

“那你呢?”周达非反问道,“你已经这么强了,为什么还要在乎这些。”

“是因为你无法承受失败吗?”

裴延抿着嘴,似是不动声色地咬了下牙齿。

“梦想与现实的平衡并不好找,”裴延面沉似水,“很多时候能保一个就不错了。”

银幕上还在滚动播放着演职员表。周达非偏头时无意扫了眼,上面正播放到主题曲的制作名单。

裴延也看见了。他往沙发背上靠了靠,意味深长,“生活永远比你想象得更艰难,拍电影也一样。”

“在你所了解的一切专业流程之外,仍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事儿。”裴延语气平静,“我当年拍《沉睡小火车》,最难的不是拍摄、不是剪辑,而是请任约写主题曲。”

“如果没有这个主题曲,我想我这部电影可能都没有机会在春节档被观众看见。”

任约是一个享誉全球的资深作曲人。二十多年前他还年轻的时候也自己唱过歌,后来不知怎的突然不唱了,开始专门从事幕后的创作。

任约的收费标准相较于他的地位来说并不算高,但请他写一首歌比登天还难。

他只写自己愿意写的歌,并且拒绝接受任何创作建议。

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周达非对任约的印象还是相当不错的。

“可现在的你与当初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周达非对着裴延直接道,“就像任约,他不是就在艺术和现实中实现了一个平衡吗?”

裴延却冷笑一声,比起生气更像是一种不屑,“梦想是个奢侈品。如果不是自己买单,就必然有别人买单。”

“任约能够肆无忌惮地搞他喜欢的音乐,是因为有人可以帮他挣钱。”裴延把周达非搂进怀里,“你这个年纪肯定听过Andreas的歌,你知道他从出道起就是签在任约工作室的吗?”

“知道。”周达非说。

“有这么一个红了二十年不倒的天王巨星养家,任约当然可以拿情怀当饭吃。而且他一点也不担心Andreas会解约离开,”裴延毫不避讳跟周达非说些隐秘的圈内八卦。他压低声音,“你猜猜他们是什么关系?”

周达非压根不用猜。他抬眸与裴延对视了几秒,裴延露出了一个坏笑,知道他是明白了。

周达非把头枕在裴延的肩膀上,咬了咬嘴唇,“那你会羡慕他吗?”

“谁?”

“任约。”

“就因为他可以靠着别人无所顾忌地搞艺术?”裴延嘲讽道,“不至于。”

周达非安安静静的,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等这首任约写的、Andreas唱的主题曲播完后,银幕黑了几秒,复又亮起。

周达非皱了皱眉,从裴延怀里坐起来,“这后面还有?”

“彩蛋啊。”裴延乜了周达非一眼,“你肯定是没看过,不然也不至于认不出我。”

“”

当年周达非能撑着把《沉睡小火车》的正片看完都已经算是挑战极限,还彩蛋?

蛋你个头。

彩蛋里是一些拍摄花絮。各个主演嘻嘻闹闹看起来十分亲近,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裴延倒还是一副阴沉的脸,皱着眉坐在摄像机后面,只是整个人到底没有如今成熟,更像是初入社会不久的毕业生。

周达非看着看着,杀人诛心,“你那时候感觉比现在要年轻一点。”

“”

“是。”裴延毫不在意,又诛了回去,“我拍沉睡小火车的时候,只比你现在大两岁。”

“………”

周达非沉默片刻,忽然腾的站了起来。

“你干嘛?”裴延挑了下眉。

“我回书房继续画分镜,”周达非起身往外走,“你今晚不用等我睡了。”

“回来!”裴延一把扯住周达非的胳膊,把他带进怀里箍住,“都快十二点了。”

周达非没有挣扎,却道,“我现在不困。”

“明天杨天的女儿过生日,”裴延捏了下周达非的手,“你要跟我一起去,所以今晚不能睡太晚。”

“他女儿过生日”周达非有点奇怪,“我也得去?”

“相当于是个聚会,”裴延道,“会去不少人。”

周达非想了想,“那我就再画半个小时分镜。”

“”

裴延刚要不允,周达非抢先道,“你不同意的话明天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

裴延自己改剧本、画分镜、做剪辑的时候,熬到半夜也是常有的事。

可他却不希望周达非在不必要的时候这么辛苦。

毕竟他裴延又不打算像任约一样培养个情人养家。

周达非趴在茶几上认真画分镜,笔尖触碰到单薄的纸张发出咚咚的声音。

裴延倒了小半杯红酒,不时抿一口,他面前的手机屏幕正在倒计时。

25分18秒,25分17秒,25分16秒周达非工作的时候是极其专注的,连看都不会看裴延一眼。

裴延想,或许任约的确是有值得妒忌的地方,只不过并非是他追求艺术的自由。

当年为主题曲奔波时,裴延曾同时见过任约和Andreas两人。

任约是从第一张专辑手把手将Andreas培养起来的,所以时至今日Andreas都对他格外依赖,发乎爱情又远不止爱情——音乐创作上心意相通,日常相处里言听计从。

当时的裴延对此十分看不上。他既不齿任约靠软饭买梦想,又嘲笑Andreas缺乏独立的勇气和能力,后来再也没跟这俩人合作过。

这般的看法一直没变过,直到裴延最近开始想好好把周达非教成一个导演,并希望他能够在对自己有所回应。

如此以己度人,裴延竟也慢慢觉得任约和Andreas的相处模式某种程度上是合理甚至有些诱人的。

毕竟Andreas由任约一手教出来并捧红,关系自然与寻常情侣不同,产生依赖是很正常的。

这位后来的天王巨星被签下时才上大一,只有十八岁。

比现在的周达非还要小。

裴延不太得劲地喝了口红酒,目光却是落在周达非身上的。

他面无表情地想着周达非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考吃力不讨好的A大。

为什么不上个搞电影的艺术院校呢?那样他们极可能更早地相遇,裴延也就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把小宝贝教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而不是像现在,言听计从是不存在的,心意相通也是很困难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艺术上,周达非是懂他的。

也许周达非主观上压根不想懂裴延这个竖子,可他已经懂了。

或许是玄妙莫测的命中注定,又或许仅仅是大样本下小概率事件的随机发生,总归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半小时后,周达非被裴延押着上床睡觉。

不知为何,周达非总觉得今晚的裴延不太对。

其言行举止过分像人,不知是不是被《沉睡小火车》勾起了深埋已久的赤子之心。

“老师,”周达非试探道,“杨指导女儿生日过完,我们是不是就要去重庆了?”

裴延懒懒地嗯了一声。

“那我还可以坐在你旁边吗?”周达非问。

一片月色盈满的黑暗里,空气安静了几秒,裴延没有立即回答。

周达非等得有些不安,“老师,我,”

“你去尽量抓紧把《柠檬凉》画完。”裴延答非所问。

“”

周达非不明所以,“哦。”——

我解释下最近看到的一些问题。

1.周达非在本文与在天降中形象不完全相同有两个原因,一是周达非从天降到本文主体时间线之间经历了巨变(裴延),所以会有变化;二是天降对周达非的描写是侧面不完整的(因为他不是主角)

2.周达非在跟裴延的相处中是表里不一的。同时他对裴延的态度也是矛盾的(譬如他看不上裴延的电影,又不得不承认裴延个人的才华)

他对艺术的看法也有矛盾与变化。既自我坚持,又觉得裴延说得有理。

3.关于裴延的转变。人性比较复杂,裴延某些时候变态跟他对周达非的爱护栽培我觉得并不矛盾,而且(我自认为)这个转变我是有详细描写出来的(不过现在的裴延并没有彻底摆脱对周达非的变态掌控,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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