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兆听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 林言已经在医院躺了两三天了。

陆含谦陪在他身边,整天寸步不离地守着林言。尽管大多时候林言都是昏迷不醒的,他也牵着林言的手,十指相扣地握在一起。

好像不这样,下一秒林言就会突然消失。

“我听说了”

看着陆含谦颓废绝望的模样,顾兆艰难开口:“林律的事,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说,我绝对全力帮忙”

然而陆含谦摇摇头, 将额头抵在他与林言握在一起的手上,哑声道:“没用。”

他看向林言的目光灰暗而无望:“我让人去查了,现在根本没有合适的心脏源, 但林言已经没有时间能等了。”

国内的心脏源大多都来自死刑囚, 自主捐赠遗体的非常少。

而心脏和其他器官又不一样——□□, 脾肾,捐赠源好歹也多一点,心脏却是人人只有一颗, 没了就只能死的生命之源。

“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陆含谦满眼血丝, 极低说:“顾兆,我头一回这么喜欢一个人, 怎么变成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顾兆微微沉默,这句话的真实程度, 顾兆是信的。

从小到大, 陆含谦都是一个非常骄矜, 非常要面子的人。

众星捧月的生活使他养成了很多坏毛病,但自从遇到林言之后,他干过的颜面扫地的事已经能写满一本新华字典了。

当时发现林言在拷贝关于晋野的邮件之后,陆含谦开车去了趟井禅寺。

人总是这样,在不肯心死的时候,总是会痴心妄想,竭尽全力地找理由来麻痹自己。

他就想去看看,当初林言在井禅寺的锦囊里到底写了什么心愿。

那时候陆含谦的情绪非常不稳定,顾兆不放心,就和他一起跑了趟。

结果到了地方才发现,不仅锦囊有问题,林言和陆含谦系在一起的那块铁牌,也不见了。

那块沾着陆含谦的血迹,本该与他的牌子紧紧相系在一起,代表着他违背神灵也要强求来的缘分的铁牌,如何都找不见了。

在无数双两两成对的姻缘牌中,只有陆含谦的名字一个人孤零零地挂在那里,红线的那头,没有任何东西。

所有前来观赏的游客都可以看到,这块铁牌是如何荒诞又可笑地悬在那里——

就像一个自作多情的可怜怪物,傻傻地混迹在根本不属于它的地方,做着一场愚蠢至极的黄粱美梦。

陆含谦当时在那姻缘树前站了很久,顾兆跟在他身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陪着一起沉默地不说话。

“他原来这么小气。”

良久,陆含谦轻轻说:“只是一块姻缘牌,都要专门抽空再回来一趟,把自己的那块扯走。不肯留给我。”

寺庙里的小僧们找了很久,里里外外都翻遍了,都没能把林言的那块找出来。

顾兆站在树荫底下,看着陆含谦沉默地在每一叠落叶堆里翻寻,忍不住开口:

“别找了,说不定林律带走了呢?”

然而陆含谦不吭声,只仍一昧地找。

他不会的。

陆含谦在心里说,以林言的性格,他如果不喜欢,那么他根本不会等到带到山下再丢掉,他会扯下铁牌之后,立刻找个地方扔了。

多拿在手里一秒都嫌脏。

事实证明,陆含谦也的确是正确的。

当最后整座寺庙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找遍了的时候,陆含谦突然望着寺庙前院的那方莲池,在众目睽睽之下蓦然翻了进去。

他躬腰在淤泥中摸索了两个多小时,才终于找到那块已经生了锈的铁牌。

但其间引来了多少不明所以,看马戏似的目光,又自不必提。

换作以前,让陆含谦在这样令人瞩目的场所下跳进莲池里摸东西,是顾兆想都不敢想的。

以陆含谦的要面子程度来讲,做这种事还不如叫他去死。

但当时陆含谦紧紧握着这废铁一般的东西,浑身湿淋淋地从池子里爬上来,什么也不顾及,只松了口气般对顾兆说:

“找着了。”

顾兆观察着他的神色,颇有些心情复杂:

“那你打算怎么办?这都锈成这样了,我给你带回去找人处理处理,把锈磨掉了?”

陆含谦摇摇头,他沉默地看着着铁牌,半晌蓦然一笑,喉结微微颤抖着,走到垃圾桶边,猛地将姻缘牌扔了进去。

顾兆:“”

这千辛万苦找回来的东西,不好好收着,就为了换个地方丢了?

“他不要的东西,我也不要。”

陆含谦咬牙攥了攥拳,勉力咧嘴笑了一下,道:“走,开车回去。”

顾兆迷惑地看着他的背影,陆含谦却连头也不回,大步就往前走。

之后很多次,顾兆其实都挺想问问他的:

那回扔了姻缘牌,陆含谦你有没有后悔过?

依照陆含谦要求,林言在住院期间用的所有药物都换成了最好的。

林言醒来的时候,望着输液架上的药瓶看了一会儿,才略有些迟顿地转过眼,朝陆含谦微微露出个笑。

“你知道了?”

“”

陆含谦看上去非常狼狈。

他数天都陪在医院里,晚上困了就趴在林言的病床边眯一会儿,此时胡子拉碴,头发也乱糟糟的,高级西装皱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

陆含谦满眼血丝地看着林言,哑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的生死,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林言温和地,平静至极地说:“难道你会因为我的病,就少折磨我一些,将来我死了,也会因此而感到悲伤?”

“”

陆含谦紧紧攥着病床床单,张了张口,又颓然地松开手,只在床单上留下几条很深的褶皱。

他差点就忍不住告诉林言,说你知不知道,我甚至都去做过心脏配型,想用自己的命来挽留你。

然而林言那漠然的,戏谑的神情令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陆含谦几乎可以预想到,即便他说了,林言也只会漫不经心,毫不在意地反问一句:“噢,是吗?”

“你怎么会这么狠心?”

陆含谦哑声问:“林言,你有没有心啊?我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绝情的人,我们一起这么久,我对你你就没有一丝丝,对我的好感吗?”

“你是有多自以为是,才会觉得我会对你有好感?”

林言冷漠地反问:“过去的一年多里,我都过得非常痛苦,绝望,每天都如履薄冰怕你又有什么新花样来折磨我。”

“我的家,本来应该最给我安全感的地方,被你霸占着,令我每天有家不敢回,恨不得住在事务所里,永远不要面对你。”

林言道:“你当时过得挺开心的吧?陆含谦,所以你觉得我会喜欢你?——那你知不知道你所有的快感都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我的绝望之上,这样的情况,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对你产生感情?”

“所以你故意瞒着我。”

陆含谦喃喃:“你想求死,就为了用自己的死来报复我?”

林言的眼珠黑得令人心惊。

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瘦到极致的时候很难再有什么精神气,但林言无论脸色怎样不好,眼睛都始终非常清澈,非常透亮,带着种陆含谦形容不出,却异常着迷的气质。

“如果可以,谁不想活呢。”

林言喉结极轻地滚动了一下,抬起脸,淡笑着对陆含谦道:“三次。在无可挽回之前,我有过三次检查的机会,因为你才拖到了晚期。”

在陆含谦骤然缩紧的瞳孔中,林言平静地道:“第一次,我下班去医院做检查,和小护士在一起。你吃醋,在保安室掐到我昏迷,没有做成。”

“第二次,我站在心电彩超的科室门口,叫号已经到了,你要我立刻去你公司找你。那天我淋了雨,跑了十七层楼梯,回去你要我跪下来给你咬。”

“第三次,最后的机会,你拿走了我的身份证。”

林言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地叙述着,已经完全走出了在刚刚得知病症之初的那种茫然,不知所措,和悲痛。

他望着陆含谦由于过于震惊受挫而无法做出任何表情的脸,淡笑道:“所以陆含谦,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狠心,瞒着你,不对你产生感情呢?”

“——我落得今日的境地,可都全是拜你所赐啊。”

“我不知道。”

陆含谦愣愣地站着,腿却发软,站不住般坐回了椅子上。他感到种从未有过的无措,几番抬起手,又放下,只不住颤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我”

“你会意识到你的错误。”

林言冷声道:“你情商低,你笨,你不知道怎么喜欢一个人——但你因此对旁人造成的伤害也无法就如此轻易地一笔勾销。”

“人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哪怕是无心之举,你也不能摁着我的头强迫我必须原谅你。”

“那让我弥补。”

陆含谦无措地说:“我会找最好的医生,给你用最好的药物,只要你配合,说不定就能等到合适的心脏源了你不会死的,我说过,哪怕是死神也无法从我身边夺走你。”

“不用了。”

然而林言道:“我只希望你能让我走,这辈子都不要相见。就当成你最后做一件好事,给我点临终关怀行不行?”

陆含谦瞬时被无尽的绝望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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