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在洗手间吐了一宿。

他声音很低,竭力压抑,但陆含谦还是听到了。

从一开始他就没睡着。

林言躺在他身边,呼吸很轻,但陆含谦知道林言还是醒着的。林言没睡着,陆含谦也没有睡意。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一会儿是林言跪在他腿边时,露出来的那一小截白皙脆弱的后颈,一会儿是林言冷冷睨着他,说“我有时候希望你去死”。

对陆含谦而言,今晚无疑是一场畅快的情I事。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荷尔蒙得到满足之后,陆含谦非但没感到愉悦,反而觉得心里像哽住了什么。

指针缓缓磨过十二点,林言大概以为他已经睡着了。陆含谦感觉身边一轻,林言趿着棉拖鞋,去了洗手间。

他听着林言一下下催吐轻呕的声音,睁开眼,静静地看着眼前一片虚无的黑暗。

这种感觉很奇怪,陆含谦活了二十九年,还是头一次感受到。有点像小学时代犯了错的小孩子,逞一时之快闯下弥天大错,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时,已经无法改正了。

对方不会再原谅他。

陆含谦心里也有一个隐隐的声音,在小声地倔强说,我没有错,可我又没有错

他慢慢闭上眼睛,不肯再去想这件事,有点像是逃避。躺了良久,陆含谦辗转反侧,怎么都无法入眠,悄悄翻了个身,朝房间外看去。

从他的角度,能够隐约看见洗手间照进来的些许灯光。

只有一小角,很暗,陆含谦就望着那一小角灯光发呆。

真的有那么难以接受么他怔怔地想,不就是咬吗,如果林言愿意,他也可以给林言咬他只是想确认,这个人,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陆含谦想把林言从洗手间里拖出来,不管林言肯不肯,破罐子破摔地给他也来一次。

把林言的东西干脆利落地咽下去,说开了告诉他:现在行了吧,咱们俩扯平了。别吐了别吐了,多大点事儿

但陆含谦终归还是没这么干。

他盯着面前的拖鞋出神,半晌,自嘲地笑了笑,得了吧,人家现在心里指不定多恶心你,还上赶着凑上去,贱得慌么?

冬天的夜晚温度很低。陆含谦胳膊在被子外放了一会儿,就感觉冷得慌。他伸手在旁边被子里摸了摸,已经没有一点温度了。

洗手间的灯还亮着,林言不知道还要吐多久。

这屋子是林言租的,离事务所近,却冬冷夏热。

他不肯接受陆含谦的任何东西,陆含谦没有办法,只得把自己东西搬过来跟着林言一起住。他一个享乐惯了的公子爷,躺在这种都没有地暖的小房子里过冬,简直受罪。

上回林言出差,陆含谦好不容易抓紧机会,想偷偷把地暖铺上,结果房东多事,喜滋滋跑去给林言打了个感谢电话,林言立马警告陆含谦,要么自己滚出去,要么别动。

夜色凉寒,月光透过窗帘融在地上,像一捧皎皎的初雪。

陆含谦静了片刻,还是从床上爬起来,蹲到床头从抽屉里翻遥控器。

空调轻轻“滴”了声,亮起指示灯,很快就有暖风吹出。

陆含谦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把卧室的门轻轻拉开了。

他伸手探了探气流的走向,忍不住在心里低骂:

妈的,也不知道这破空调能不能把热气吹到洗手间去。

***

林言一整晚都在洗手间跟自己过不去,第二天,陆含谦一觉睡醒,发现他还没回来。往洗手间一看,只见林言蜷在一个角落里,靠着盥洗台睡着了。

他穿着件很薄的淡蓝色睡衣,就这么席地坐在冰冷的瓷砖上。

脑袋右偏,眉头微微蹙着,一副在睡梦里还心事重重的样子。

睡衣领口被揉的皱皱巴巴,大概是昨晚吐的太厉害,到最后没力气,靠在洗手台上,靠着靠着就睡了过去。

陆含谦手劲太大了,林言脸颊上昨天被掐过的地方还隐约有指印,映在细白的皮肤上,有种触目惊心的残忍感。

但尽管如此,林言仍是美的。

正值六点半的清晨,稀薄的阳光从高高的窗户打进来,在地面铺上一层淡金色。

他半边脸颊落在盥洗台的阴影里,半边脸颊沐在微薄的晨光下,以鼻梁为分界线,皮肤犹如半透明的白玉。

——这就像某种隐喻。一直以来,林言都是如此站在光与影的分界处。

一半是彻骨噬魂的黑暗,一半是温暖炽热的信仰。

陆含谦站在门口,静静看着这么副“美人春睡图”。

半晌,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把林言打横抱了起来。

被窝里,林言那边早就凉了,倒是陆含谦这边还有些热气。

陆含谦把林言放在自己的热被窝里,自己去睡林言那边的冷被子。

但其实到了这个点,陆含谦早就没什么睡意,他就是想和林言一块再躺一会儿。

毕竟,这也就是他们为数不多能和谐共处的时间了。

对陆含谦而言,林言就是荆棘中的白色蔷薇。

他明明坐拥一整个花园,却只想得到林言。

哪怕这枝蔷薇扎得他满手鲜血,痛彻心扉,陆含谦也舍不得放手

舍不得

舍不得呀。

陆含谦陪着林言又躺了一个小时。

他没敢搂着林言,怕一动林言就醒了,就曲起一只胳膊撑着脑袋,这么无声地看着他。

以目光摩挲过林言脸颊的每一寸,从缠绵优美的眉眼,到挺直的鼻梁,到寡淡锋利的薄唇。

林言的锁骨也秀气又漂亮,只稍稍凸出那么一点点,上方还有两个小窝。

陆含谦以前跟别人开玩笑说,他就喜欢吃林言这一套。

到现在看来,他真的是被林言吃得死死的。

林言的名字成了一种咒,把陆含谦的心全部圈了起来。

林言或许不知道,他只要微微动一动小指头,就能弄把陆含谦的心挖走一大块。

如果可以,林言哪怕说要天上的月亮,陆含谦都会想办法给他砸下来。

陆含谦有一万种法子想对他好,但是林言就像那镜中的花水中的月,永远叫陆含谦碰不到。

生生把陆含谦逼得发狂。

七点半,再不起床陆含谦就要迟到了。

离开前,他把空调的室内温度都设置好,又给林言把被角掖齐。

林言的手搁在了被子外,陆含谦准备给他收进去,却一凑近,发现林言手上有伤。

都是很新的小口子,有些很浅,有些还在缓缓往外渗血。

陆含谦顿住了。他不记得昨天做的时候林言伤到过手

这些伤口,八成是林言自己在洗手间划出来的。

陆含谦曾经无心提起过,第一次见到林言是他弹钢琴的时候,那十根细长白皙的手指在黑白音键上翩翩而舞,音符像流水一般跃出。

那是一首沉闷慷慨的命运交响曲,在整个令人绝望的氛围下,林言的弹奏却带有某种特别的生机,隐约晦涩,温柔沉默。

陆含谦第一次见他弹钢琴,也是最后一次。

他们在一起之后,林言再也没碰过琴键,连带着对自己的手也带上了某种憎恶

恨它吸引起了陆含谦的注意,才为自己招来祸患。

也因为此,每当与陆含谦发生冲突是,林言一痛苦,都会不由自主去划自己的手,眼睁睁看着血珠一颗颗渗出来,却仿佛感觉不到痛。

陆含谦捧着林言的手静静看了半晌,挣扎片刻,还是慢慢松开了,没给他包扎。

这是一种微妙的心理。有点像古时战场上的逃兵,明明已经丢盔弃甲,偏偏还要撑足场子,装出一派安然自若的架势。

陆含谦终于意识到,在这场玩心的博弈中,他早已成了溃不成军的那一方,却还要拼尽全力,在林言面前唱最后一出空城计。

他换好衣服,最后打领带的时候站在床前,静静看了林言半晌。

林言的呼吸低缓绵长,单薄的身体盖在被子下,一呼一吸间,胸腔有微弱的起伏。

陆含谦如入魔了般,很缓很缓地俯下身,慢慢凑近了林言——

仿佛想在他的额角落下一个吻

但他在呼吸都打在了林言的眼睫上,即将触碰到的时候,突然顿住。

仿佛回过神来,猛然直起了身。然后迅速走出房间,头也未回。

在门“哐啷”响了一声,确定陆含谦已经出门后,林言缓缓睁开了眼。

他望着天花板怔怔发了会儿呆,片刻后将被子往上扯了扯,一直掩到鼻尖。再次睡了过去。

下午,林言睡到六七个小时,昏昏沉沉醒过来。

他习惯性打开手机,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邮件,却入眼两个短信。

一条是那位律师老前辈的,问林言下午有没有时间,去他那儿一趟

另一条,是赵宇的。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却让林言心脏险些漏跳一拍——

他问,林律,想不想离开陆含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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