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陆含谦守在林言床边,两手抵着额头,伏在雪白的病房床单上。

林言一手搁在被子外,吊着瓶药水,脸色很差。

刚才没发现,陆含谦这会儿看,才注意到林言嘴唇几乎是发青的。

护士进来,小声叫他:“先生,我们要抽血了。”

陆含谦眼睛充血,闻言,应激般猛地一下抬起头,然后有些迟钝地,僵僵一颔首:

“哦……抽血是吧,那我出去。”

短短一个小时不到,他却仿佛遭受了一场无比深刻的动荡,变得疲惫不堪。

陆含谦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慢慢往外走,临出门前,忍不住还是回看了一眼。

林言毫无反应地躺在病床上,柔软乌黑的碎发散下来,落在他的额头上。

林言的眼睛是无知无觉地闭着的。纤长漆黑的眼睫像把小扇子,在苍白的皮肤上打下一小块扇形阴影。

他是真的难受,昏过去了。

陆含谦怔怔想,不是骗他,不是又耍什么手段,而是真切地,因为自己的暴行,失去了意识。

陆含谦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

临出门前,他望了林言一会儿,又中途折返,往病床走过去。

陆含谦站在林言床边,将林言肩膀处的被子轻轻往上拉了拉,掖好了。

“护士,抽血的时候麻烦轻一点儿。”

护士正在拆酒精棉给林言的静脉处消毒。

闻言,有些讶然地抬起了头,陆含谦却没再说什么,退了出去。

他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嘴里咬着支烟,却没有点燃,手里握着林言的手机,不住地转来转去。

刚才有个陌生号码,给林言打了三四个电话,备注是“张灵音”。

陆含谦心里烦躁,没接,直接给挂了。

他没来由地厌烦这人,或者说嫉妒这人——

因为她可以在林言的心里有一席之地,在手机里有个备注。

不像自己。

从前陆含谦一时兴起,看过林言的手机。

想瞧瞧他的通讯录里,林言给自己的备注是什么。

虽然很大可能不会是什么好话,但到底是“陆含谦”,还是“陆王八蛋”,就算是什么都没有的一片空白,都令陆含谦心中有几分隐秘的期待。

然而结果是……陆含谦将林言的手机从头到尾翻了四五遍,他甚至连条通话记录或者历史短信,都没有被留下。

——不是生疏客套的陆含谦,不是满怀憎怨的陆王八蛋,也不是冷漠厌烦的空白。

而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全被林言删干净了。

林言说过,他这辈子最倒霉的事情,就是遇上陆含谦。

只是陆含谦没有想到,他原来是厌恶自己到了这种地步——

连任何关于陆含谦这个名字的东西,都希望最好不要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

像无形中被人打了一拳,拳头软绵绵地砸在身上,陆含谦全身都难受起来。

他想发火,想暴怒,想揪着林言骂他不识好歹,但其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就像今天,他原本那样精心准备了玫瑰和礼物,藏着掖着又不肯宣之于口地等待了那么久,得意又期待,就想看林言给他淡淡笑一个。

结果全在林言带着三分嘲讽,七分漠然的眼神里搞砸。

如果林言今天没有昏迷,他们八成还会和从前一样。

陆含谦在林言的嘲讽中进一步被激怒,两人爆发争吵,甚至扭打,最后在惩罚一般的情爱中结束。

陆含谦靠在走廊冷冰冰的墙壁上,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发呆。

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先生,病人醒过来了。”

病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护士走过来,对陆含谦道:“您进去看看么?”

陆含谦顿了顿,喉结滚了一下,有些犹豫地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言。

踌躇半晌,他慢慢走了进去。

林言已经被扶着坐了起来,脸色仍不太好,但精神不错——

陆含谦一进来,就被冷冷甩了记眼刀。

“我手机呢。”

林言开口就问。

“……怎么,手机见不得人?”

陆含谦不吃亏,冷笑回去:“就这么怕我找到你跟那小护士聊骚的证据?”

“手机给我!”

林言抬高声量。

陆含谦一动不动,似笑非笑地盯着林言看。

两人正僵持着,林言手机响了。

这下陆含谦别无他法,只能扭过头,冷哼一声,在林言逼迫的目光中将手机扔了过去。

“喂?”

林言压低嗓音,轻声说。

陆含谦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对,果然如此,林言跟谁说话不是轻声慢语,独独对他,简直是一句话不噎死人这句话就白说了!

陆含谦还在恼火地想着,那边林言脸色已经大变。

“护士,麻烦拔针。”

林言掀开被子,眼看就要穿鞋往外跑。

陆含谦一把抓住他:“怎么,又要往哪儿去?”

“委托人那边出事了,我得过去一下。”

林言急匆匆披上外套,看也不看陆含谦一眼。

“委托人出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她给钱你办事,别的你管什么?”

陆含谦怒道:“你刚才都晕倒了,现在还要去哪儿?!”

“要不是你那样掐我,我会晕倒?”

林言骤然高声,微微冷笑:“陆含谦,你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你坏的事还嫌不够多么!”

“你他妈……”

“你别动我!”

林言“啪”地打开陆含谦的手:“要不是在半路遇见你,我现在已经在顾丽的病房里了!”

陆含谦额角青筋只跳:“……你他妈给老子戴绿帽子,还怨我发现了?”

“哎,林先生,你怎么起来了”

这时,恰巧主治大夫进了病房,带着一套仪器:“快躺下快躺下,正准备给你做心电图呢。”

林言压着火气,勉力低声说:“现在有点急事,下次再说吧。”

“但你这么突然昏迷,很有可能是有心脏方面的问题的呀。”

医生神色担忧,温声道:“做心电图很快的,心脏这块的问题要早发现,不能拖太久的。”

但林言实在太着急了,顾丽一个人在病房,刚才小护士偷偷给他打电话,说赵宇的人闯了进去。

“抱歉。”

林言低声说,看了眼仪器,匆匆走了出去。

——那个时候,林言还不知道,这是他第二次错过最好的治愈机会。

顾丽的病房在住院部16楼,林言赶到时,那间十人间病房的家属全被撵到了外面。

除了个别实在病重,动都不能动了的患者,其余病患也都扶着吊水架,东倒西歪,面带恐惧地在走廊里站着。

几个医生护士在走廊尽头,压低声音和一个黑衣戴皮手套的男人交涉。

林言在门口顿了顿,推门走了进去。

“我不会同意的!”

顾丽虚弱地靠在病床上,被五六个高大男人包围着,气得浑身发颤。

“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

她眼袋浮肿,脸色暗淡蜡黄,只有眼眶红红的——已然是病入膏肓的样子了。

“我不会接受和解……”

顾丽咳嗽着,断断续续道:“你们,你们谁都不要想跑……林律说了,你们都得坐牢!”

“呵,林律?”

为首的一个男人抽了口烟,懒洋洋地坐在病床的扶栏上,顾丽被他的二手烟呛得咳嗽不止。

“听着怪厉害的,”他促狭地笑着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什么厉害人物——其实谁不知道,不就是个陆少爷手上玩过的,高级点儿的女表|子”

满屋子的人瞬时哄堂大笑。

“哐当。”

然而在这人声喧杂中,病房的门突然响了。

笑声一下全安静下来。

“他妈谁这么没有眼色,没看见有事吗,滚出去!”

林言站在门口,神色平静,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一下笑了,有些恶意与轻浮,好似林言不识好歹,笑嘻嘻说:“王靖宇!怎么,没听过宇哥的名号?”

林言没说什么,点点头,又问:“身份证号是多少?”

“……”

王靖宇愣了,继而大声骂他:“你傻逼啊?滚!”

林言神色不动,慢慢走到男人面前,甚至笑了一下,十分耐心地说:

“我再问一遍。身份证号,多少?”

直到这个时候,那人才终于有些意识到不对了。

眼前这个看起来消瘦苍白,甚至虚弱得像大病初愈的年轻人,并不像他看上去那么好惹。

“你谁啊你——”

他心虚,为了虚张声势,开始动手去推搡林言。

然而猛地,林言狠狠一记耳光打在足足比他快高出半个头的男人脸上。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聚众闯入且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致使他人轻伤,触犯刑法将在法定刑内从重处罚。”

“《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四十二条,写恐吓信或以其他方法威胁他人人身安全的,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实诽谤他人的,对证人及其近亲属进行威胁、侮辱、殴打或者打击报复的行为等将受到治安管理处罚。”

“《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十九条,扰乱公共秩序者将处以拘留及罚金,构成犯罪将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王先生——”

林言温声说,而后他头轻轻一偏,侧身躲过了男人恼羞成怒挥过来的拳头。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住对方小臂,林言紧接着按着王靖宇脑袋往病床的铁扶栏上狠狠一磕——

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王先生。”

林言笑了下,接着轻声说,“现在你被起诉的罪名,又多了一项寻衅滋事了。”

“——当然,由于你又得罪了律师,这个被起诉的时间,可能比寻常人又会更加早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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