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女祭司-3

“对她们来说,这太容易了不是吗?”

白石放下茶杯,扭头看了眼窗外。

“我并不是在评价好人坏人,只是觉得有点恶心。

从那天起,刘同学和唐同学倒是常常来,我想她们可能是在‘推荐书’这种行为里找到了指导别人人生的快感,甚至产生了长时间跟踪观察的兴趣,珍妮古道尔如果给了黑猩猩一本书,想必也会这样跟踪去观察。”

女人坐在办公桌后望着他:“在你这个比喻里,你的‘同桌’在哪些层面类似于黑猩猩?”

白石的脸僵了一下,他不耐烦地皱起眉:“我不是在类比他,我是在类比她们。”

女人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刘同学,是个相当严厉的女生,家庭成员里好像有一位中小学教师,别的没有遗传到,大概继承了‘教育家’的潜质,她的身体如果换成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可能更适合她向来偏爱的发言类型,颐指气使,居高临下,以貌似不在乎的语气讲鸡毛蒜皮的事,分不清琐碎的乐趣和繁琐的堆积。据我所知,小学为了考初中,留过一年级,才上了这所学校。成绩大概在前十,最近到了前五,在一个能培养自尊又不至于感到危机的排位,因为随着努力有所进步,所以信仰努力。虽然没吃过什么苦,但热衷于臆想苦难,常常幻想自己‘如果是xxx就一定不会或者会如何如何’,她真应该去写小说,她说教的风格一定能吸引更多喜爱陶醉与指点江山的税龄前少女——我是指班上有女生特别崇拜她,简直像是异形,去崇拜一个同龄同班的人,要自尊缺失到什么程度才能干得出来?那么这样讲来女生说不定看穿了她年轻皮囊下的灵魂,这只能证明该女生天生崇拜父权,但凡有个人压着手皱着眉讲话,她当场就要听下去;或者她极端反父权,以至于选定一个父权内涵的同性躯体去憧憬。说远了,还是说回刘同学吧。我观察了她一段时间,也想了很久,没有想到能有什么办法让她体会一下我同桌的生活,然后再来对着一本他妈的编出来的网络小说大发议论,说话轻飘飘。我必须要再次强调,我并不认为她是坏人,我只是厌恶她。这不矛盾吧?”

女人摇头,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我认为,不矛盾。另一位女生呢?”

“唐同学是个浪漫派,或者说自认生错了年代的文学家,热爱写抒情文,她的钢笔里装的不是墨水,是满满一管的比喻句,能毫无差别地攻击每一张纸。喜欢意象堆积,完全是因为天净沙的遗毒,爱好繁复描写,来自陌上桑的祸害,能用五百字写一双鞋,三百字写人扭动来扭动去,插一百字对话全是矫揉造作的对仗,应试教育最有贡献的事就是赶走了大量奸/淫掳掠的抒情文,用议论文封住了撒不完的比喻句——或者我太愚钝,没能发现当世福楼拜,不过用她的话,那可是‘顶讨厌的东西’。和刘同学的趾高气昂不同,她是怀抱着浪漫的改造主义来的,她希望一切都蓬勃向上,有符合她期待的美好形状,比如孤儿不要太可怜,要饭的不要饿死,打工的不要没钱用。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认为她是个好人,但我仍然厌恶她,如果需要理由,可能是因为我没有这么天真,那么我觉得这么天真的她,实在太幸运了。有一张不经打击的脸,这个说辞有点过分,她这个年龄如果有什么打击,应该也是来自家庭。文学不文学不好说,但是看来是偏好文人中刻薄的那一派,配上她的比喻句才叫相得益彰,给比干观阅,比干宁愿原来的死法也未必愿意观阅而死。

不过轻松是伪装不来的,我同桌就有某些时刻,脸上会有类似‘认命’的表情,其他人从来没有过。”

女人把手交叠在一起,抬眼看他:“当我说‘什么都可以聊的时候’,我确实没想到你会花这么多时间讲两个跟你不是很亲近的同学。”

白石环视了一下她的办公室:“心理咨询不是吗?她们就是我的心病。”

女人笑了笑:“你对人,不怎么宽容吧?”

白石沉默了,没有回答。

商教员站起来,拉开了窗户的一边,外面操场上的喧闹声传来进来,她重新坐回来。

白石问她:“做心理评估,不需要我填什么表吗?”

“我不认为有必要,但如果你想,我可以提供一些测量工具。”

白石摇了摇头,重又靠回背椅。

“聊聊你自己吧,白同学。”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商教员又掏出了烟:“像你说的,你的同龄人也常常这么观察同学,并得出各种各样的结论吗?或者说有类似你的思考逻辑,像你一样说话斟字酌句吗?有没有人曾说过你讲话有些偏书面语?”

白石盯着她明亮的烟,点了点头。

“你被允许吸烟吗?”白石看着她。

“我可不可以这么猜测,当你为刘同学的言行感到厌恶的时候,你是站在同桌的立场上呢?因为有些人想必很能理解这样‘要求进步’的想法,从绝对维度上来讲,这没有错误。或者更进一步,你只是从刘同学抨击的‘一类人’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发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被划归进所谓的‘败给苦难的人’中呢?”

白石笑了:“我没那么道德高尚,针对我同桌的事我为什么要出头。另外倒也不必如此联想我的身世,我出身还算体面。”

商教员点了点头:“是吗。”

“你被允许吸烟吗?”白石又问了一遍。

商教员歪了歪头:“要我掐掉吗?”

白石顿了顿,盯着她的眼。

下午五点的办公室,外面的天空暗了下来,这里只有一盏绿色的台灯发展淡黄的光,映在她的脸上,香烟被夹在她纤长的手指中间,轻轻地颤着,尾端的灰飘摇地落下。女人弯着她的红唇,睫毛上下翻动,向前靠了靠,卷发拢在一边,另一边是光滑的脖颈,如同私语般又问了一句:“要我掐掉吗?”

像羚羊在请求狮子的准许。

白石的牙疼了一下,他用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深沉语调,盯着她,说:“掐掉。”

商教员笑了笑,把烟掐灭,回坐到位置上,换回了她平素的语调:“你很有控制欲吧。”

白石没有答话。

商教员抱着手臂看他:“了解自己,要从正视自己开始。”

白石看了眼表,突然站了起来:“我想了想,我也不是那么讨厌刘同学和唐同学,应该是我想太多了。”

“是吗。”

“我走了。”

商教员起身送他:“那么,下次见。”

白石拉住门的手停了一下:“我不打算再来。”

商教员笑起来,送别了他。

***

白石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商教员的办公室,说出来他最近的想法并没有让他觉得好一点,反而让他有种行凶被人看到了的异样感。

他去校门口等裴苍玉,这块地当时他转学来的时候,裴苍玉就蹲在这里。白石从路边的橱窗上,看见了自己阴沉的脸,才想起来自己总是死气沉沉,简直到了自己都讨厌自己的地步。

但真要他改,好像又不愿意。

今天周五,裴苍玉因为补作业走得晚,白石便先去了趟商教员那里,现在才出来等裴苍玉。这会儿天都黑了,路边的灯亮了起来,白石看见裴苍玉和班长以及齐朔,三人说说笑笑从教学楼里走出来,朝校门走过来。

班长是个温和的人,有出自良好教育的耐心,和天性善良带来的同理心,她和白石就像两个极端,白石深刻怀疑,假如他咬自己一口,尝口血,连他的血都是苦味的,他就是这么一种愤愤的生物。

去商教员那里,让他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于是白石躲了一下,他藏进了一条巷子里,没有在约好的路灯下等裴苍玉。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他们靠近的时候下意识地躲了起来。

他看着裴苍玉来到校门口,在路灯下面没看到白石,四下转了转头,也没找到白石。

齐朔小声地提议:“是不是白同学已经走了?”

裴苍玉啊了一声:“不会吧。”

齐朔又说:“那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边走边给白同学打个电话?”

白石听到她这么说就想猛地站出去,出现在他们面前,然后裴苍玉一定会拒绝和她们走,转而选择白石,和约好的人一起走,但白石没有动。

裴苍玉果然想了一下就拒绝了,说还是等一下比较好,说不定白石等下就来。

齐朔红着脸,说那陪他等一会儿吧,反正刚才聊的还没有聊完。裴苍玉喜滋滋地答应下来,刚才话说到一半这么散他也不舒坦。

班长笑着撞了下齐朔的肩膀,陪着她一起站在路灯下。

站在黑影里的白石望着灯光下的他们。

这会儿他突然意识到他自己是个多么矛盾的人,他既狂妄自大,又胆小卑微,这让他整个人有种病态的任性,再加上刻在骨头里的控制欲,可事事偏偏不如他所愿,总像有蚂蚁啃着他的神经,让他觉得世界都不让他好过。

白石靠着墙蹲下来,他想起来裴苍玉喜欢的电影里有句台词,说是人人都像在海上行驶的船,需要有锚才能靠岸。白石自己不想要锚,但也知道,裴苍玉的锚就在这里。

不属于他,白石的生活里没有任何事属于他。他父母的关怀,他所谓的朋友,别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并不给予他。

白石想,他需要做些什么来让自己感觉好一点,能让自己对事情有些把握,才不至于飘来泊去,让事情照着自己的想法来发展。他需要做些什么。

齐朔她们已经陪了很久了,裴苍玉有点不好意思,看了看表,说要不你们先走吧,太晚了。

女生们又试图让裴苍玉一起,裴苍玉没同意,他给白石打的电话也一直打不通。

最终女生们先离开了。

白石站了起来,看着裴苍玉靠在路灯杆上,望着路边一个卖东西的小商摊,很想去看看的样子。

从后面走来一个男生,擦着裴苍玉的肩膀走了过去,裴苍玉没看清,认错了人,拉住了男生的书包,冲人大喊:“白石!白石!妈的!慢死了!”

那个男生愣着看了看自己的左右,把帽子摘下来,甩开裴苍玉的手:“谁啊?有病?”

裴苍玉发现认错了人,赶紧道歉:“噢噢,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男生显然是个混家,扬了扬下巴:“哟,这就算了?”

裴苍玉一听就横起来,撇了撇嘴,撇出和平路一哥的气势:“这他妈就是算了。麻利滚,小心我揍你。”

男生在双方的交谈中迅速判断了敌我实力,戴上帽子就打个哈哈,麻利地走了,裴苍玉看着他的背影嘁了一声,烦躁地踹了下电线杆。

“踢电线杆,不太好吧?”白石出现在裴苍玉身后。

裴苍玉捂着心口往旁边一跳:“我靠你怎么神出鬼没,吓死我了。”

白石笑了笑,裴苍玉踹了一脚他的书包:“跑哪儿了,慢死了。”

白石指了指路边那个裴苍玉盯了半天的商摊:“要不要去看看?”

裴苍玉揽住他的肩:“你也想去?巧了。”

他们勾肩搭背地朝摊位走去,这是个卖手工装饰的路边摊,卖各种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从编的竹鸟到十块钱的玩具手机,应有尽有。

裴苍玉认真地看过来看过去,白石跟在他后面:“你想买什么?”

“看看,看看。”

裴苍玉逛了一圈,最后买了个八音盒,打开是个小天使在唱歌——没有办法,其他的都是结婚的两个小人。

“你买这个干什么?”白石问道。

裴苍玉没听见,他付完钱发现自己的预算还有些,又在摊位上买了个项链,十分符合他平素喜好,这是个骷髅头挂坠,有着肉眼可见的粗劣感。

裴苍玉特意让商家用彩带把八音盒包装了一下,才欢快地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里,搭着白石的肩,满意地笑:“走了。”

“哎,寒假我们打算去爬山,你哪天有空?”裴苍玉分给白石一口臭豆腐。

白石皱着眉不想要,但裴苍玉举得很执着:“你尝尝,你尝尝你就不会嫌弃了,这东西最好就是入嘴。”

白石只好吃了一块,熏得半天不想说话,好容易咽下去才回答他:“我寒假没时间,我要跟着家里的安排。”

裴苍玉有点遗憾:“啊……一天都没有吗?”

白石摇了摇头,年底正是白家招待客人,培养社会联系的好时候。

裴苍玉只好点了点头。

白石很想说“没有我你们应该玩得更高兴” ,但看着裴苍玉鼓起的脸颊,他没说出来,他突如其来地猜想,如果模仿班长,和人相处起来会不会容易一点?

他们走到了分别的路口,白石打了个招呼就准备转身,却被裴苍玉一把拉住。

裴苍玉抿了抿嘴,眼睛亮晶晶,压着声音凑到白石耳朵边:“我告诉你件事。”

白石看了看他,这周围没人,他不用靠这么近也没人能听见,但他没有戳破,点了点头。

笑意从裴苍玉脸上泛起来:“我爸爸要回来了。”

白石马上就明白了裴苍玉刚才买的八音盒要送给谁。

“什么时候?”

裴苍玉想了想:“不知道,快开学的时候吧。”

他犹豫了一下,“奶奶说,那时候应该就放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