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墓中人-19

施远尘一夜未眠。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试图把接到电话的消息报给八部,对面只是告诉他知道了,也没有后文。

这不怪八部,他们忙得焦头烂额,大鱼死的死跑的跑,白家摇摇欲坠,大鳄各个想自保,白氏沉下去,大家都不会好过,因此人人都在试图插手。

所以裴苍玉,简直太不重要了。

可施远尘没能这么觉得。

他早上的时候去了一趟八部,人人都在忙,和他相熟的警官陪他聊了一会儿,问他:“那你觉得这个姓北的,去了哪儿。”

施远尘纠正他:“裴,他姓裴。”

警官疲累地叹了口气,他太忙了,就口改过:“裴,这个姓裴的,你觉得他去了哪儿?”

“不知道。”施远尘诚实地回答,“所以我想八部是不是应该也去找他。”

警官都气笑了:“找他?我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啊。”

施远尘带了资料,递给警官。

警官真的不想看,完全是看在施远尘的面子上,他翻了翻:“就是关于这小孩儿的,所以呢。”他递还给施远尘。

“警察让他去做卧底,让他可以离开的时候又回去,现在他失踪了,难道我们不应该去找他吗?”

“等会儿等会儿。”警官抬手打断他,“谁让他去做卧底了?”

施远尘叹口气:“屠资云。他可能没有报备,但现在问题不是这个……”

“那你去找屠资云啊。”警官的声音抬高了,但很快意识到失礼,又压下来,“我们总不能去找一个都不知道是谁的人,还能说加进来就加进来啊。”

施远尘也不纠缠:“屠资云呢?”

“还没醒。”警官摇摇头,“估计悬,以前头上有伤。”

“费左华呢?”

“回家办葬礼了,费启昇你知道吧,他父亲。”

施远尘说不出话了。

警官站起来,把桌上的咖啡一口喝掉,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我也想帮你,我现在是真没这个空,请回吧啊。”

施远尘站起来,点点头:“辛苦了。”

他拿着这个陌生人的资料,不知道该怎么办,干脆收了起来,希望等警察有空的时候会处理吧。

就这么想着,过了一周。

施远尘并不愿意去关注这件事,可他最近总是睡不好。

某个夜晚在梦里,他又忽然听见“我快死了……”,清晰地响在他耳边,让他猛地惊醒坐起来,一把摘下了眼罩。梦里极其逼真的声音,连呼吸都好像在脖子边吹着风,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废城区是个别称,它有个城区编号,不怎么被用。那里很多穷人,施远尘在那里的孤儿院工作过一段时间。他至今还记得进去的那天。那是个明媚的天气,孤儿院非常小,只是几间平房,他去的那间有盏沾满了黑泥的台灯,发着极微弱的黄光,屋子又矮又小,并着两张床,柜子上放了两碗凉了的米粥,米粒少得可怜,护工是个基督徒,选择承担这份鲜有报偿的工作出自于她的信仰,但她忙着祈祷,手下并不勤快。两个孩子,一个瘦弱得像条癞皮狗,一个没有腿,腿部的有丑陋的疤痕封着,仿佛不封就有幼肢要长出来,施远尘进去一眼就看见了那菊花一般收缩的疤痕口,让他从此没能忘掉。接着便是声音,瘦弱的小孩斜躺在床上一声一声、毫无目的地呜着,发出极其苍老腐朽的声音,像是胃疼,又像是头疼,无边无际地呜着,不停不顿。另一个尖叫着,没有目的的尖叫着,不管做什么都不能让他停下来,他的眼睛昭示着主人的精神有问题,因此解释了这尖叫声,可他不停地尖叫,不清楚是出于疼痛还是不满,他放声尖叫着,对着所有人尖叫,响在逼仄的屋子里,像童真被屠戮,像恶鬼要索命,融合着超越年龄的苦闷,一声一声地叫着。

施远尘没能待多长时间便出去了,在远去的尖叫声中抽了人生的第一根烟。

之后的经历要顺利许多,倒不是说儿童们奇迹般地痊愈,拥抱生活,只是施远尘逐渐明白了人生的道理——通过其他人的苦难。这很正常,毛姆解释说苦难不会使人更高贵,反而使人更卑微,它使人自私、猥琐、狭隘、猜忌,它把人们注意力吸引在细小的事情上面,它没有使人超越人本身,却使人称不上真正的人。总之,人从他人的苦难中学会了顺从。

施远尘便如是顿悟。他感佩人生,但能做的事不多,他见了更多类似的人,于是明白,政府能做的也不多。要停止那尖叫,需要充足的三餐,需要温暖的住所,需要许许多多的关怀,需要无条件的爱,需要有前途可努力,需要有温巢可坠落,那么多自由行走的成年人,其实也并未停止尖叫,更不要说这个孩子了,他唯一的表达,就是叫出声音来。

不久施远尘回去了他的生活,他建立了账户长时间的捐赠,参与了政府对相关项目的进一步支持,他算是参与在其中,他应当感动有些满足,起码在同僚眼中,在外界评价里,他有担当,有大爱,但只有他自己记得那些尖叫,他的帮助如同举着长臂,永远摸不到他们的头发上,他之所以明白,是因为他知道那些需求有多么难以满足,可所能给予的又是多么少,沟壑难填,施远尘转开头,不再看,不再谈。

那些声音施远尘尚且可以安慰自己不是对着自己的,可那通电话是确确实实打给自己的,如果那个小孩儿死在随便什么地方,他将是最后听到他声音的人。

施远尘在噩梦里过了几天,没有好一点。

这天他决定去一趟裴苍玉的学校。

老师听到消息叹了口气,他第一时间报了警,因为是成年人,警方并未太放在心上,但同意发失踪人口警报,老师给施远尘看了看手机上的发布公告栏,然后他要去上课了。

施远尘辞别老师,下楼的时候经过裴苍玉的班级,学生们低着头地学习,老师在辛苦地讲课,裴苍玉的座位空空荡荡,前座的男生睡觉翻了个身,打着哈欠坐起来,扭头在裴苍玉的桌上放了盒豆奶。

施远尘去了裴苍玉的家,第一次看见烧得这么惨烈的家。

灰烬中施远尘找到了一张合照,裴苍玉被烧得只剩半张脸,但露着白牙笑得很开心,揽着一位老人的肩,因为照片在重重保护下,能剩这么多不错了。他在这里看,社区来人问是不是裴苍玉朋友,有些文件要裴苍玉签,关于赔偿的问题,保险公司判断人为纵火,裴苍玉需要给社区付一笔钱,还有其他住户的损失费。

施远尘从那里出来,在街边站了一会儿,去了朋友教学的地方。

秦南木是他前辈,关系不错,算是施远尘一直较为敬仰的学长,现年四十二,和他一样是单身汉,没有结婚的愿望,更偏好独身生活,快乐至上。

施远尘去也不需要打招呼,他直接进了大学,去了秦南木的办公室,人不在,他看了桌上的课表,径直去了教室。

秦南木正在上16:25开始的课,今天讲的是群体心理的第三讲。秦南木为人比较不羁,穿着人字拖,配着七分裤,白衬衣,有点驼背,罩一件常年不变的灰大衣,戴着厚重的眼镜,看人的时候从眼镜片上看来,看起来有点吊儿郎当,声音倒是显得很年轻,热爱并擅长讲课,没有架子,和学生们混成一片。

施远尘从后门进去,这是堂大课,他选了最后的位置坐。

秦南木正在问:“上节课开的书单看完了吗?”

下面响起一片哀声,胆大的直接喊太多了。

秦南木笑起来:“我本科这么读,我就不觉得多,反正我不谈恋爱。”

下面一阵嘘声。

秦南木压压手:“再给三天,报告交给课代表。今天我们来讲下一讲。”他弯腰打开PPT,显出第一页后停了下来。

“讲课前先问个问题。”秦南木拿着遥控从讲台后走出来,走到大家能看到他全身的地方,“严肃一点啊。”

下面安静着。

“有多少人,觉得自己可以完全消失没有问题?”

下面有人喊:“定义一下‘消失’,老师。”

“消失这里指的是被抹掉,没有人记得你,完全地离开。”秦南木笑着环视着教室,“你不会想去追溯原因,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有谁可以接受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举手我看下。”

一会儿,举起了十几个人。

秦南木数了数:“比我想得要多一点。”

之后他顿了顿,教室里随着他陷入沉默,安静地连呼吸都听得见。

秦南木开口:“好,我们开始讲课。”

学生中顿时开始有些议论声,秦南木笑起来:“怎么了,不是说消失都可以吗?还想让我问问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吗?我以为你们不在意。”

学生里又安静下来。

有个学生举起手,秦南木看看他,示意他说话。

“老师觉得我们举手也是贪图注意力的表现吗?”

秦南木摊摊手:“我没问,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再讨论了。毕竟当你选择消失的时候,没有解释的必要。试图留下痕迹,与选择‘消失’背道而行,是互相矛盾的。”

学生里有些不满。

秦南木安抚地笑了笑:“不过消失只是个理论问题。大家自己觉得,你消失以后,要过滤多少个人才能一点痕迹不留呢。”他自己举举手,“我算过,我可能是三十五个人。这三十五个人会迅速意识到我的消失,他们之外,我就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之后我又算了算,假如这次只算会对我的消失发出长时间实质性动作的人,可能有七个人。你们觉得这个数字多吗?”

学生里没有人回答。

秦南木转了话题:“我听说隔壁院有同学在网上开了账号,什么bot,发一下学过的专业知识截片,我的学生里没有想要试试的吗?万一红了呢。”

学生们有几声笑,有个举手:“我开您能发第一条吗?”

秦南木指他:“当然可以。苟富贵。”

有个学生举手:“可是网络上辩论坏境并不好。”

秦南木点头:“有可能,尤其是你们的专业,发上去更显得在判断指责。试想一句诗歌,都能引得左/派/右/派都觉得是为自己而言,内涵得不亦乐乎,编着码的精神病分类只会让大家更高兴吧。”

学生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刚才的学生又举手:“老师,我建了账号,你第一条要发什么?”

“这么快?!”

不止秦南木,学生们也转头看他,男生耸耸肩。

“那就,”秦南木思考了一下,“结合我们今天的课程。John Donne,‘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男生皱着眉:“不是专业课内容吗老师,这是诗吧。”

秦南木点头:“嗯,我觉得对于我们来说,诗歌比编码表更重要,我们保持心脏柔软很重要。”

男生看起来没有被说服,但依照老师的话敲了上去,老师叫了他的名字:“虽然你很有效率,但接下来要上课了,你得把手机收起来。”

男生笑起来,把手机扔进桌兜,抱着手臂听课。

***

直到下课,施远尘没有动,秦南木在送走最后一位学生之后来到他身边:“找我吃饭?”

施远尘站起来:“也不全是吧,边走边说吧。”

他们在一间上学时代常去的小饭店,点了年轻时候常喝的啤酒。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听完了过程的秦南木问施远尘。

施远尘摇了摇头:“不知道。我能做的不多。”

秦南木想了想:“白灰尘怎么样?”

“在接受调查。”

秦南木很严肃:“我愿意帮你的忙,如果你想找他的话,但我还是觉得有警察方面的帮助会更好,他们有资源。”

“没那么容易,警察们都很忙,裴苍玉的事也好,我的心愿也好,都不是大事。”

两人一起沉默起来。

施远尘突然愣了一下,秦南木看着他:“怎么了?”

“有一个警察……也许有可能。”

***

施远尘找到费左华的时候,费左华正在屠资云的病床前,缩着坐在一把小椅子上,颓废地盯在病床上的人。

“还没有醒吗?”施远尘明知故问,当作开场白。

直到他开口才注意到来人的费左华,猛地惊了一下,转头看施远尘,皱着眉,似乎没有想起来。

“我叫施远尘。”他伸出手。

费左华没有站起来,随手握了握:“有事吗?”

施远尘看着他,这个一夜之间倒下两位英雄和前辈的年轻人,面色青紫,胡渣冒出来,眼睛像泡一样鼓着,声音嘶哑,看起来很多天没有换衣服,手臂带着黑色的“祭”牌,听说父亲还没有下葬。

“关于追击白石的事。”施远尘试图提出,看着费左华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我认为裴苍玉很有可能还和白石在一起,我希望能把裴苍玉同学带回来。如果已经不幸遇难,那我希望能带回他的尸体。”

费左华的脸色僵了一会儿,站了起来,动作之猛,带翻了凳子,晃了一下,施远尘伸手扶住他,费左华像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人似的:“对,对……裴苍玉……他怎么样了?……”

施远尘舔了舔嘴唇,有些替他尴尬。

费左华想明白了,他转头盯着屠资云,又看向施远尘:“你为什么要插手?”

施远尘有很多话,但现在一句都说不出来,他的各种顿悟和噩梦,仅限于自己,不存在通感的传递,他的情绪和体验就更是私人,对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讲出来实在有些矫情,他说不出口。

于是他说了那通最后的电话,然后解释:“我认为这是我该做的事。”

费左华沉默了一会儿,他年轻的眉头上积累起了先辈的严肃和惆怅,他和以往大不一样,他沉重多了。

他抬起头,看着施远尘:“我知道了,我会申请拉一队,你跟着我。”

施远尘点了点头。

“我们会抓到白石。”

施远尘提醒他:“找到裴苍玉。”

“我们会抓到白石,找到裴苍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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