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终局(完)

杨玲文并没有像卓麽麽一样, 找到用别的活人供养执妖,真正替代星监的办法。于是她最终只能被身上的执妖,耗尽了生命。

“祁缪呀祁缪, 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到最后却不肯救她。”卓麽麽含恨地望向祁缪,苍老的声音如刀子,划破了藏在他们心中的陈年旧事。

“不,不是……”祁缪想要解释, 他怎么会不肯救杨玲文呢?他是想要救的啊,只不过杨玲文的灵魂,已经被太多执妖所附着, 随着生命耗尽身体死去,她的灵魂也随之变得四分五裂,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可如今说这些还有用吗?

当年的风流债,是他欠下的。杨家姊妹, 是他招惹的。不管杨玲文究竟是如何走偏了,归根结底都是他的错。

祁沉笙望着夜色中的祁缪,至此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初追查旧事时, 祁缪口中皆是荒唐。

确实荒唐, 原来这藏在暗处, 笼罩了祁家多年的阴云,竟起于这样荒唐的情债。

“这些, 都是我的错。”祁缪终于颓然地叹了口气,曾经如鹰般威严锐利的祁家当家人,在那一刻,暴露出了无可挽回地衰颓。

他失了神的双目不再似往**人,更像是个真正的老人了, 浑浊迟缓地望向卓麽麽身边的杨玲月,可惜,杨玲月并没有回望他。他只好再次将目光对上了卓麽麽:“你若想为玲文报仇,大可冲我来,无论怎样,我都甘心领受。”

“但是这些小辈,还有祁家……与当年之事并无关系,就不要继续牵连进来了。”

卓麽麽听了这话,又恨恨地笑了起来,她指着祁缪,又看向自己身边的杨玲月:“你们,一个风流成性,薄情寡义。”

“一个明知故犯,背弃亲姊--”

“这般生出来的后人,还好意思要我留情?!”

“你也莫要把自己捧得太高,”这时仿若置身事外的祁沉笙忽而开了口,冷眼看向卓麽麽,与满心愧疚的祁缪不同,此刻他心中将那旧账算得清明:“你所做种种,真的只是为了给杨玲文复仇吗?”

“自然。”卓麽麽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可是却引来祁沉笙的摇头而笑,灰色的残目中如结冰霜。

“杨玲文有心中有恨,所以她抛却私情,想要得到力量--这本也情有可原,可是你不一样。”

“你只不过是打着复仇的名义,在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

“住口!”卓麽麽听后顿时大怒,枯瘦的手指指着祁沉笙:“这里还没有你这小杂种插嘴的地方!”

“那我呢?”汪峦忽而从祁沉笙庇护的臂弯间走了出来,仿佛所有的月光都洒在了他身上,他就沐在这冷白的光中,目光平静地看着卓麽麽:“你说你是为了报仇,那我也想要报仇。”

“汪家与我同辈者几十口皆死于你的谋划,便是那逃出性命的,也已与鬼无异。”

汪峦回想着曾经与他一起被汪明生圈养的孩童,后来从斯戈尔教堂下救出的汪十六等人,还有他自己这半生蹉跎,几番流离,经年苦痛,乃至最后身死地下,说到底也都是她操纵汪明生所为。

“沉笙,”汪峦喃喃着,在月光下转头看向祁沉笙,情人呓语般的温柔,却是那样字字分明:“为我……报仇吧。”

“好。”祁沉笙一把握住汪峦的手,将他紧紧拉入怀中,同时绅士杖也重重落地,霎时间巨大的苍鹰出现在两人的身后,张开的羽翼几乎遮蔽了月光。

祁默钧的白虎也越发狂躁,向着对面半匍匐下身子,作出随时攻击的样子。祁如苓的黑蔓破土而出,顿时长满了大半个院落。而祁辞也收起了手中的沉香串子,换执了把泛着青光的弓。

面对这些小辈的强势,卓麽麽顿时怒意更盛,她一把就掐住了身边杨玲月的脖子,将她挟持起来,口中暴喝道:“你们谁敢上前!”

刹那间,她的身后笼罩起黑浊的烟雾,而烟雾背后渐渐显露出一个庞然大物的身影。

不,这并不是一个庞然大物,而是一群!

饶是已经跟着祁沉笙见过许多执妖,汪峦此刻仍是忍不住的惊惧,那是一条巨蛇。样貌与他们在大盛剧院看到的相似,但却要大出太多太多。

更为重要的是,这巨蛇竟足足有九条蛇尾,而每一条蛇尾的尽头,又都绑缚着用来汲取力量与生命的各色执妖。

联系到曾经的祁望祥,汪峦立刻明白过来,这应当也是卓麽麽除地下的阵法外,另一条多年来操纵那么多执妖,却始终没有被吸取生命的路子。

她虽然被九尾蛇所寄生,但九尾蛇却从其他执妖的身上汲取力量,她只需要用活人不断供应这些执妖就可以了。

汪峦一时间难以想象,几十年的时间里,究竟有多少人丧命于此。

但显然,现在已经顾不上考究这许多了。

“莫动手!”祁缪见杨玲月被劫,顷刻间便急红了眼,阻拦般伸出手来,身后的蛟龙也重新盘旋而起。

而祁沉笙等人,确实没有再动,无论祁缪与杨家姊妹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杨玲月始终都是养他们长大的老太太。

场面一时间僵持住了,可怜那祁缪纵横大半辈子,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此刻却半句话都不敢轻言,好似生怕会再激怒卓麽麽。

汪峦与祁沉笙也暗暗对视一眼,决定先按兵不动。

可就在这时候,杨玲月却突然重咳了几声,缓缓地说道:“卓娘……你这又是何必呢。”

“你明明知道,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卓麽麽怔愣住了,倒不是因为杨玲月的话,她本就日日守在杨玲月的身边,自然知道这外表看起来富贵康健的祁老太太,实际已然是沉疾难愈。此刻真正让她失神的是,那手上温热而黏腻的触感。

--是血。

鲜血沿着杨玲月的唇角,蜿蜒地流淌下来,蔓延到卓麽麽掐住她脖子的手上。

也就是在这短短一瞬的怔愣,几乎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老太太咳血的惊讶中时,祁缪突然催动了身后的蛟龙,带着若吞山河掀浊浪之势力,向着卓麽麽与杨玲月两人冲去。

“不!”祁沉笙等人下意识地大喊,苍鹰与白虎已经率先跃出,直追蛟龙而去。

可蛟龙离她们的距离实在太近了,根本来不及任何的挽回,就在那千钧一发之时,卓麽麽竟一把推开了所挟持的杨玲月。

紧接着下一刻,九尾巨蛇在空中狂舞,而卓麽麽的身体也被蛟龙的独角穿透了--

这一切发生地太过突然,汪峦甚至都无法做出反应,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杨玲月跌到了地上,卓麽麽的胸口涌出大片大片的鲜血,而祁缪却还站在原地。

此时此刻,他想要抛下所有顾虑,冲到祁缪的面前,亲口问一句,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可是他的目光,却只是随着卓麽麽的身体,慢慢地,慢慢地倒下下去。

最后的最后,她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苍老的眼眸中,是恨、是怨、是不甘,但终究只能结束了。

她的灵魂将会与当年的杨玲文一样,被太多的执妖撕成碎片,无法拼凑,也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她真的,彻底的,死去了。

这荒唐的陈年旧事,好似终于要迎来尾声,但又好似没有。

随着卓麽麽死亡,黑雾中伫立的九尾大蛇彻底失去了牵制,它烦躁地张开血盆大口,绑缚着执妖的九条大尾剧烈地抽动起来,仿佛要抽碎眼前的天地。

汪峦被祁沉笙护在怀中,眨眼间苍鹰已毫无畏惧地振翅而上,呼啸着直冲蛇头而去。

祁默钧等人同样没有闲着,黑蔓从意想不到角度骤然而出,死死地将九条蛇尾一一困住,而白虎疾速奔扑而上,用锋利的爪牙,瞬间便破开了坚硬的蛇鳞,直取其中冰冷的血骨。而祁辞则直接拉弓,射杀着蛇尾用于供应力量的小执妖。

感受到剧痛的巨蛇,更加狂躁地拧动着身子,想要低头去咬尾部的白虎,但苍鹰却毫不给它机会,反而趁机用尖锐的喙,生生啄出了巨蛇的眼球。

巨蛇仍在挣扎着,可战局结果早已注定,任凭它如何扭动自己的身体,如何张口想要撕咬,都再经不住祁家星监的合击。

最后苍鹰的利爪撕开了鳞片,彻底剖出了它跳动着的心脏,那血淋淋的一团被带往高空,又重重摔下,最后像烂泥般再无了生息。

巨蛇就这样,失去了心脏的身躯还高高地挺立着,便已寸寸化为了碎石,片刻后哗哗啦啦散落一地--

夜晚又安静了下来,是尘埃落定,是旧事终了。

祁缪挪动着步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脊背忽而佝偻了许多,不再挺拔,也担不住祁家。

他就这样,走到了杨玲月的面前,然后蹲了下去。

杨玲月的情况着实不太好,她的病已然十分重了,再加上情绪大起大落,大悲大痛,此刻唇边的血迹也越来越重,气息微弱下去。

“小人……”她艰难地挤出一抹苦笑,太浅太浅,几乎被脸上的皱纹所遮盖,但那双眼睛却始终望着祁缪。

祁缪是小人,是这世上最不值得的小人,这件事她在太早太早以前,便已经知道了。

“是,”祁缪毫不避讳地点点头,想要去为老妻抹去唇边的血,但手伸到一半,却停住了,他知道,此刻杨玲月必不愿自己再碰她,于是顿顿了半晌后,又重复地说道:“是,我是小人。”

杨玲月剧烈地咳喘起来,唇边的血也越来越多,汪峦见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知道祁沉笙心中对老太太的爱重,于是打算上前救治。

可没想到,他刚刚迈出一步,便被祁沉笙拽住了手。

汪峦有些不解地看向祁沉笙,但祁沉笙只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示意汪峦继续看下去。

“我确实是小人,”祁缪叹着气,闭上眼睛像是沉溺于过去的光影:“当年初次见面时,我其实知道你不是杨家大小姐,可是不是又于我有什么区别呢?”

“我看着你手捧着那一篮子茉莉花的模样,便觉得满心满意都是喜欢,想着快去与杨家说说,改了婚约也好……可惜,后来偏偏又遇到了玲文。”

“是,是我对不住你们姊妹,”祁缪重新睁开眼眸,抵着杨玲月嫌恶的眼神,用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但我已经失去了玲文,不想再……不想再失去你了。”

说完,只见那夜空中忽然跃出四颗几乎直缀而下的星芒,汪峦认出,那是祁老太爷所主的房宿。

最为末尾的那一颗小星,缓缓地脱离了天际,飘落入祁缪的手中,然后乍然迸发出耀目的光芒,像是要燃尽生命。

“我没有什么能补偿给你的,唯剩……唯剩这条命了。”

汪峦倏尔瞪大了眼睛,紧紧回握住祁沉笙的手,而后眼睁睁地看着,那颗小星化作了连结在二人身上的光络。

随着时间的推移,杨玲月的那一侧越来越亮,而祁缪的那一侧,则越来越暗……

有什么东西泛着凉意,轻飘飘地落到了汪峦的脸上,汪峦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却见天空中不知何时,已是大雪纷飞。

祁沉笙脱下自己的厚厚的风衣,披到了汪峦的身上,汪峦却靠入了他的怀中,闭上双眼,只听着那温热的胸口中,一下又一下的心跳。

“沉笙。”他轻轻地开口,仿若天地间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寂寥而冰冷。

幸亏祁沉笙及时的回应了,还用双臂紧紧地拥揽住他,围成了最令他安心的怀抱:“怎么了,九哥。”

汪峦静静地停留在祁沉笙的怀中,直到天空中房宿最后的星芒也随着漫天的大雪坠落,他才又极轻极轻地开了口。

“这是云川今冬,最后一场雪了吧?”

是或不是,其实本也没有那么重要,祁沉笙知道汪峦心中所想,于是低下头向他的额深深吻去,像是誓言或者承诺般说道。

“九哥放心,春天就要来了--”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