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终局(八)

祁沉笙还在撕心裂肺地呼唤着什么, 可汪峦却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了。

拥着怀抱带着几乎哀求的意味,明明是那样的炙|热, 但无法阻挡仅存的血液,从他的身体中蔓延而出,汪峦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变得冰凉。

他想要再看祁沉笙一眼,或是再与他说些什么,可惜终究是不能了。

忽而, 像是到了某个不需言说的时刻,汪峦乍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如风中残叶一般轻盈。

他缓缓地, 像是被什么牵动着,去往未知的地方。

汪峦并不想要就此顺从,尽管已经知晓注定到来的死亡,但祁沉笙还在这里, 他怎么舍得离开。

可他却又无奈,自己实在是太轻太轻了,轻得都飘了起来, 飘出祁沉笙的怀抱, 飘离这黑暗的地下室, 飘向缀满星辰的夜空。

就在某一时某一刻,汪峦感觉自己离那些星子, 是那样得近。它们仿佛尽然环绕在他的身畔,只要汪峦一伸手,就能摸到每一颗所发出的光芒。

而他却并没有就此停止,而是被牵引着,继续向前走去, 走向那星空的深处,仿佛已化身为这茫茫天幕中,最为渺小的尘沙。

在这无穷无尽行途中,汪峦逐渐地开始迷茫,他记不得自己从何处而来,更不知要去往何处,甚至忘记了曾经发生过什么。

这时候,遥远的彼方亮起了一片光芒,不同于星辰的碎碎点点,那是十分柔和又浩大的,仿佛在这暗夜天幕之中,那里才是唯一的归处。

汪峦遵从着牵引,已然抛去了所有,放任自己向那片光芒飘去,融入其中。

直至此时,汪峦才得以看清,那亮光源处竟生长这一株巨树。

那是一株凡世间绝不曾有的银桂树,白银为枝,万千玉质的叶子盈着烨烨光华,缀满其间。

汪峦不知怎地,倏尔便来到了树下,他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望向交错蜿蜒的枝干,根本看不到树梢的尾端所在。

而巨树洒下的光芒,让他沐浴其中,迷茫而飘忽难安的心神,骤然便找到了归属,冥冥之中像是在提醒着他--自己应是属于这里的。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自树冠深处传来,仿佛是神明的谕告。

“你来了--”

汪峦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惊讶,此刻在巨树的光华中,他的心中早已满是平静。所以他只是淡淡地问道:“你是谁?”

冷清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如银树白光般圣洁:

“我,是来接你入月城的人。”

月城……汪峦喃喃着,反复念着这两个字,他觉得自己似乎听到过,但又确乎想不起来了:“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这世上,真正的极乐之地,”那声音笑了起来,而后又徐徐地,浸入人心地说道:“也是你终将去往的地方。”

“我终将去往的地方……”汪峦的思绪此刻也是轻虚的,似乎很难思考些什么,所以只能不断地重复着。

这听起来是那样的吸引人,像是给了他这个在夜幕星辰间游荡了太久的孤单旅者,抛出了最为渴望的归宿。

谁知汪峦却摇了摇头:“可我好像……不想去那里。”

“不想去?”冷清的声音像是听到了笑话,树枝间的万千玉叶也娑娑,“为什么不想?”

“你已无处可去,只能去往那里,也只属于那里。”

汪峦迟疑着,他下意识地在认同那声音说的话,他确实无处可去,如果离开了这里,便只能继续在无人的星空中飘荡,永恒的流浪。

可他的心底,却又生出了其他的声音。

“九哥--”

那是谁在叫他?

汪峦望着银桂树的光芒,空空的眼眸中,忽然流下眼泪。

他回过身子,四下张望寻找,那个声音似乎就回荡在某处,黑夜的漫天星辰之中。

“来吧。”这时,银桂树的光突然更亮了几分,将那些星光都遮盖过去,冷清的声音催促道:“时间到了,你该随我走了。”

可是汪峦没有动,只是短短的一瞬,他便坚定了心中的所想。

他不能走……他还要等一个人。

即使流浪于无尽的黑暗,忘记了所有,甚至放弃最后的归处,他也要等。

“你真的不走?”这时,隐匿于树冠中的声音,也察觉到了汪峦的选择,不满地发问道。

汪峦张张口,“不走”二字已然到了唇边,却被一阵突然而起的剧烈震荡打断了。

银桂树的光芒之外,夜幕中分散于天际的群星明亮异常,一颗颗宛如要燃烧起来,在震动之中颤抖着,远处甚至已有三两颗,摇摇坠落,只留下仿若划破黑暗的长长残尾。

汪峦也几乎无法站立,他轻飘飘地随震逐流,勉强想要依附于银桂树,却生怕会因此被送入月城,勉力远离躲开了。

可那震动却越来越强烈,仿佛有什么孽祸,要搅乱这方天地。就连那宏壮的巨树都难以抵御了,一片片晶莹剔透的玉叶,带着细碎的银色树枝,凌乱地掉落下来。随着清脆的声响,碎为一地透明,又很快消散了。

“放肆!”树冠中的声音不复之前的冷清,爆发出骇人的愤怒,可这话刚落音,作乱之人便如刻意般,只听“咔嚓”一声巨响,细长的杖影擦过光华,却狠厉又决绝得毫不留情,竟生生劈下了巨树一簇庞杂的枝干。

失去了连接的银枝,顿时轰然坠下,眼看着就要砸到汪峦的身上。

汪峦却觉身上一紧,霎时间眼前便只剩下疾疾变化的星光,银色的树枝在他的身后坠落,而他却已陷入到一个,几乎禁锢的怀抱中。

“九哥,我终于,抓到你了。”

那样熟悉的话语,在汪峦的心神上,仿若烟花般绽放。

秦城深埋在梧桐树叶下的年少炙|热的浓情与背叛,小洋楼里名为惩罚的爱囚,斯戈尔教堂中的钢琴声伴着致命的酒香……

一切的一切,被漫长黑夜所抹去的记忆,在那一刻终于被重新唤醒,汪峦抬眸望向抱着自己的人,望着他面容上深深的疤痕,还有已经化为赤色的残目,低低地唤道:“沉笙--”

“你来了。”

这样纤弱的,几乎要被吹散的声音,却引来祁沉笙发疯似的回应。

他不管那仍在剧烈震荡的星空与他们身畔坠下的枝叶,手臂死死扣住汪峦的身子,然后猛烈地吻上了汪峦的唇。

那是经历过失去后的占有,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无法忽略的绝望恐慌,他疯狂地掠夺着汪峦的每一丝气息,唇舌侵入到所有能够抵达的柔软。

不够……还是不够……!

祁沉笙的残目越发猩红,几乎连呼吸的空隙都不愿留下,不住地向汪峦索取更多,将他彻底揉入到自己的怀抱中。

汪峦没有丝毫的反抗,他根本不敢想象,当金丝雀的幻象随着他的死亡消散后,祁沉笙抱着自己残破的尸体,究竟会是怎样的心情。

内心的愧疚与分别的不舍,让他恨不得倾尽所有,去迎合祁沉笙的缠吻,哪怕能给对方分毫安抚也好。

汪峦的配合确实稍稍抚平了祁沉笙心中的哀惧,直到四周剧烈的震荡终于停止,两人才堪堪停歇下来,但仍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这时,树冠深处传来了压抑着愤怒的冷笑:“祁家孽子,百年来从未有人敢如此!”

祁沉笙却是半点不惧,他紧揽着汪峦的腰身,抬头轻蔑地看向巨树:“小辈也未曾听说,那月城中有窃魂骗魄之徒。”

“住口!”那声音似乎被祁沉笙刺激得气到了极点,又像是被戳中了心虚之处,怒声掩饰道:“本君只觉此魂颇有机缘,还是看在你们祁家的面子上,才亲自出手引渡。”

“哦,是吗?”祁沉笙的嘴角也上扬起来,残目之中尽是藏不住的戾气。

那声音继续蛊惑般说道:“此之一去,他便可于城中担当月使之位,半分不逊于尘世的星监。”

“你又何苦用那人间情爱束缚于他?”

祁沉笙听罢,残目之中将将褪去的猩红,顿时又重了几分,咬紧的齿间字字说道:“我偏要如此。”

汪峦在祁沉笙的怀中,自然能够感知到他情绪的波动,这般立刻心道不妙,主动伸出双臂,攀上了祁沉笙的肩膀,顺从地倚在他的身上,软声哄道:“沉笙放心……我才不想去做什么月使呢,我只想快些跟你回去。”

他灵雀似的眼眸微垂,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凑到祁沉笙的耳畔窃窃道:“当真给我打只金笼好不好?将我锁进去,只有你才能进得来……”

祁沉笙的呼吸一窒,抱着汪峦的手又紧了紧,目光却渐渐安定下来。

可藏在树冠中的声音却又冷笑起来,讥讽地说道:“到底是目光短浅,竟这般作践自己。”

“你想跟他回去?就凭这般样子回去?”

说完,树间又降下一道光华,其间恍然映现出汪峦死前的模样。

“容颜尽毁,身体残瘫,回去了又能如何?不过是白白受那几十载的苦。”

“那疯女人说得倒是不错,久病床前尚无孝子,更不用说你只是他的情人,色衰爱驰转眼即至,到时候本君可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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