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亡之目(十六)

“发抖?”听汪峦这么一说, 祁沉笙也意识到了不对。

那个时候,朱成欢应该已经发现了他的到来,却还是靠近到汪峦的身边。如果她真的想要从汪峦的身上图谋些什么, 就该明白,绝对不能在这种方面开罪他。

“她是故意这么做的,故意被你看到的。”汪峦的指尖抚上绛石戒指,不断地回想着这几天来,朱成欢的一举一动。

“她每天都在刻意地招摇, 刻意地与人争吵,刻意地去惹怒一些人。但这些也许都并非出自她的本意。”

“她被什么东西胁迫了,只能用这些令人生厌的举动, 吸引着旁人的注意。”

“以此……求救。”

这样的结论一旦得出,汪峦与祁沉笙四目相对,皆是微微地惊疑。

“我也只是猜测,说到底没有什么依据。”这么说着, 但汪峦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几天,祁沉笙给他看过的那些资料。

如今若是换了新的角度,对那些由纸张上的文字构建起的过去, 似乎也有了新的想法。

“不管怎样, 今晚咱们跟着那位朱小姐, 也去周公馆瞧瞧吧。”

于是当天傍晚,汪峦向着刘涣登打过招呼后, 就与祁沉笙一起,回到小洋楼里稍作准备。

夕阳的光落下来,汪峦伏在窗边的沙发上,等着祁沉笙去寻来周公馆的请柬。他原本还只是思量着,该如何探清朱成欢表面之下, 究竟被什么所胁迫。

可转眼间就瞧见,丰山又带着人,推进了两大架子衣裳,正兴冲冲地喊着:“夫人,您快挑挑,这是二少前几天刚让外头给您做的衣裳,今晚去周公馆穿哪件?”

“这--”汪峦乍然一愣,抬起眸来瞧着那挨挨挤挤的衣架,只觉得阵阵头疼,一时间竟想不通如何又添了这么多衣裳,只得用指尖点按着侧额:“这又是从哪来的?不是说今冬不许再做了吗?”

这话刚落音,祁沉笙便执着绅士杖从外面走了进来,何城东还跟在他的身后,似乎在商量去周公馆的事。

“都是南边厂子送来的料子,堆在那里也是浪费,我就让人给九哥做了出来。”

汪峦着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微微抬起头来望着祁沉笙,叹了口气:“给我做成衣裳就不浪费了?”

“何况今冬外头形势不好,省下些钱,也能接济接济穷人。”

祁沉笙向着身后使了个眼色,丰山与何城东就无声地退了出去,将卧室的门关上了。

他俯下身来,撩起几缕汪峦的头发,细细嗅着说道:“九哥不用担心这些……”

“洋人压下来的担子,我已经扛住了,城中的棉粮救济,也已经安排得当了。”

“我在外头做这些,旁人都以为祁二少转了性子,要行善积德。”祁沉笙笑了下,残目中划过无谓的讽刺,却惹得汪峦伸出了手,慢慢地抚上他的面容,听他继续说道。

“可我为的,从来只是九哥而已。”

“我要让九哥稳稳当当地住在这宅子里,安安心心地享受这一切,”他说着便从衣架上,随性地勾过几件长衫,期待而又满意地比量在汪峦的身上:“捻金丝织成的厚缎,白狐狸毛裹的里子……这些,才衬得上九哥。”

汪峦仰头望着祁沉笙,隐隐地察觉到了他的疯狂,但还是选择那样的,欣然领受。

他收回了抚在祁沉笙脸畔的手,主动解开了领下的扣子,然后迎上了祁沉笙的目光:“既然这样,沉笙你怎么还不来帮我换上?”

祁沉笙带着疤痕的残目,骤然暗了下去,深深地,深深地去探寻那温热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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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七点钟,他们终于还是按时来到了周公馆前。

黑色的小轿车停到大门边,门童赶忙上前,为祁沉笙打开车门,管事的知道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祁二少来了,立刻让人进去通知主人,自己笑着去迎接。

然而祁沉笙下车后,却并没有走进公馆的意思,反而绕到了车子的另一边,也不需门童动手,亲自打开了车门,将里面的汪峦半扶半抱出来。

若放是往日,在这般多的人前,汪峦并不许祁沉笙这般肆意,可偏偏此时此刻他一点法子都没有,傍晚在小洋楼胡闹的那通,生生折腾得他腰腿软得厉害,行走间更是怕扯动某个痛处,只得全然靠在对方臂弯间。

对于眼下这般情景,祁沉笙虽是面上不显,可心中却是极极的合意。他本就不愿汪峦现于人前,如今虽然来到这热闹的周公馆,可人都在他怀里,他就不信谁还敢多看上一眼。

那管事对眼前这位祁家二少爷的事,也是早有耳闻的,再加上最近听闻他联合云川赵家,生生扛住了洋人的棉粮战,更是心中多有钦佩,故而丝毫不敢怠慢,一路迎着他们往里走,殷勤地说道:

“先前听说祁二少忙,今晚不能来了,我们家少爷还遗憾了好一阵子,打算上门拜访,却不想您还是赏脸来了……我这就去请少爷过来。”

“不必了。”祁沉笙揽着汪峦,看着眼前这富丽堂皇的公馆中,男男女女衣香鬓影,淡淡地开口说道。

“祁二少,您这--”管事听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般人物来了,哪有不见主人家的道理。万一事后又觉得他们招待不周,该如何是好?

管事的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可就是这时候,他却听到了另一个温和的声音,他下意识的抬头看去,便对上了那双美得令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眼眸。

“想来周少爷为着晚宴的事,操劳忙碌实多,我们就不这会子过去打扰了。待稍稍清闲时,再过去拜访也不迟。”

“好,好。”管事的魂不守舍地点点头,刚想再看时,却见祁沉笙已将他的视线彻底遮挡,揽着那双眼眸的主人,向公馆深处走去。

“不过是说了句话,祁二少又不高兴了?”灯烛辉煌的周公馆宴会厅中,汪峦靠在祁沉笙的肩边,与他一起走到无人注意的角落,这才仰头轻吻过对方的下巴,含着浅浅的笑意说道。

“何必与他说这些。”被安抚过的祁二少,终于稍稍散去脸上的阴霾,但还是不满于刚刚管事的眼神。

“你到了人家的公馆,却不去拜会主人,怎么也要有个说法不是。”汪峦又笑了笑,他们因着是来探查朱成欢的,所以并不打算太过招摇,只是捡着处视野尚好的窗边角落,半掩在长长的绒帘之后,瞧着眼前形形色色的人,随心地说道:“我可听闻了,这位周少爷身后的周家,这些年来在海城及周边开了不少银行,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这话说完,却引来了祁沉笙的一声嗤笑,他揽着汪峦的腰身,手中还摩挲着绅士杖,言语间却并无几分在意:“那又如何?”

“他便是真的强龙来了云川,也需怕我这条地头蛇几分。”

“好好好,是我小看沉笙了。”汪峦又笑了起来,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便越不该与祁沉笙去分辩什么,只用用他的依赖,才能将人哄好。

这时候,大厅忽而中演奏起了舞曲,近些年来云川的商贾官僚也不能免俗,纷纷喜欢模仿洋人办舞会晚宴。

风气开放些的太太小姐们,也最是喜欢这等新鲜的事物,聘请洋人教师指导,大多都能精通上三四首舞曲。

不过这些在汪峦看来,却不过尔尔,昔日里秦城的汪九郎,最是擅于穿梭在这灯红酒绿之中的。

他下意识地指尖叩动,循着节拍,目光落在大厅中,瞧着那些翩翩起舞的人群。

“九哥想下去跳一曲吗?”祁沉笙从身后,拦抱着汪峦的肩膀,似乎也提起了几分别样的兴趣。

“说起来,当年这些曲子,还是你教的我呢。”

汪峦的眉眼弯了弯,似是要起舞般,挽起了祁沉笙的手臂,脚下还未曾动作时,却被祁沉笙揽住了腰。

“看来沉笙还没有忘记。”汪峦稍稍倾身,伏在祁沉笙的肩上,凑到他的耳畔,按着音乐的节拍踏近几个步子。

祁沉笙揽在他腰侧的手乍然收紧,在钢琴跳跃的音符中,鞋尖点过地板,向后恰恰退入绒帘之中,吻上了汪峦的唇:“九哥教的东西,我怎么会忘。”

恰好阵阵夜风,自玻璃窗中吹刮而来,将那厚厚的绒帘扬散,悠扬的小提琴声响起,汪峦贴在祁沉笙的身畔,转眼却又接着巧劲从他的臂弯间稍稍逃离,当真如那金丝雀般灵动。

可惜再为狡猾的雀鸟,也逃不出猎人的落网,祁沉笙侧身出其不意地拉住了吹起的绒帘,确实恰好又将汪峦裹回到他的怀中。

最后的几个音符缓缓落下,大厅中优雅的舞步也渐渐休止,唯有在那无人知晓的绒帘后,祁二少满意地享用起了自己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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