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没想好(一)

祁沉笙打记事起, 就着实不喜欢来老太爷的书斋。无论外头是多么晴朗的天气,这里总是阴阴凉凉的,令他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在这里被抽手心, 罚抄书的日子。

但到底,已经不一样了。

祁沉笙推开了云鹤斋古旧的门,细长的绅士杖先于步子落入斋中,深秋的风微微吹起他黑色的长衣。

“自己找地方坐吧。”

祁老太爷祁缪的身影,出现在高高的书柜后, 他手上盘了条颇新的犀角串子,正比对着不知翻看什么册子。

祁沉笙残目低垂,他与祁缪的关系, 显然不似祁默钧那般亲近,近几年来或许是尊敬更多些,也可以说是无形之中更为疏远。

“不了,孙儿还是站着听你训话吧。”他淡淡地说着, 却没了小时候那般胆怯。

“训话?”祁缪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摇摇头,如鹰般锐利的目光仍旧落在手中的书册上:“老头子我都这般年纪了,哪里还能训得动祁二少。”

“老太爷言重了, ”祁沉笙稍稍让步, 放低了些姿态:“孙儿今日来, 便还是想听听您的教导的。”

话说到这里,祁缪终于肯正眼看向他, 将那书册一手,盘着串子走了出来,坐到了小茶桌边:“你愿意听,也是难得的”

祁沉笙不再答话,只是看着祁缪自顾自地泡起茶来, 待到那茶香溢出时,老太爷才敲敲桌子的对面:“来吧。”

“那就谢老太爷了。”祁沉笙也没再含糊,将手中的绅士杖一收,姿态端正地坐到了茶桌另一侧。

“听你大哥说,你最近很是清闲?”祁老太爷手上的动作没停,将茶盏推到他面前,倒也不去管他喝不喝。

“哪里就能清闲得了,”祁沉笙装作听不出老太爷的意思,点数起近来生意上的事:“眼看着就要入冬了,各场子里的棉料、呢料生产都要紧得很,虽于一二月前就有准备,但到底还是不敢放松的。”

听到祁沉笙说起正经生意,祁缪的脸色也终于好了点:“你这几年在纺织上干得顺手,年后也可再与你大哥商议,从他那里再接过些事来,也算帮他分担些。”

不过话说到最后,他却又顿时严厉起来:“你这个年纪到底要做正事,莫要整日到处乱跑!”

祁沉笙心中微动,他知道终于要引上正题了,于是便试探着弱了几分语气说道:“孙儿倒不是乱跑,只是九--”

祁缪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搁在了桌上,打断了祁沉笙的话:“我不想听那个男人的事,即便让他进了祁家,我也没有要接受的意思,你不必那他作理由。”

祁沉笙目光也冷了下去,爷孙俩绕出的弯子也到此为止了:“好,那就不提九哥的事,说些别的。”

他从风衣的口袋中,取出了只薄薄地信封,修长的手指取出了保存在其中的东西--斯戈尔教堂中,那张带有两位杨小姐的合照。

祁缪见到这件旧物,眼神明显一滞,却沉默着什么都不说。

祁沉笙暗暗观察着他的神色,将照片扣在了茶桌上,仿佛给予了祁老爷子足够的时间,许久之后才说道:“最近,我在处理执妖时,发现一些不寻常的事,究及背后似乎又与祁家有关。”

“收起来吧,”可惜,祁家老太爷听完他的话后,却闭上了苍苍的双眼:“把照片收起来吧,这些事……你不必再查了。”

“老太爷,”祁沉笙皱紧了眉头,虽然早有预料,但仍是十分不甘:“此事与祁家有关,与我也有关,我不可能不查。”

祁家老太爷没有说话,显然是抗拒提及与照片上人有关的事。

祁沉笙却并不打算放弃,反而将照片推到了他的面前,灰色的残目定定地注视着他,继续问道:“您在逃避什么?当年又发生了什么?”

到底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祁家老太爷与祁沉笙对视着,又过了许久后才说道:“我不说自然有不说的缘由……”

他转过脸去,看向那些从书柜缝隙中投落的光,像是回忆什么,又慢慢叹了口气:“沉笙啊,我毕竟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只想瞧着你们这些小辈安安稳稳的,过去的事……”

“你也想想,数十载之后若是你置身于我处,儿孙问起来,想必你也不像再提及年轻时跟那汪峦的荒唐事了吧。”

“我不会有儿孙。”祁沉笙冷不防地冒出这么一句,用着不容置疑的口气,想想后又说道:“若是将来与侄孙们提起旧事,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这句话算是几乎戳到老太爷肺页子上了,他压着火气说道:“你大哥常劝我,我也体谅你年轻气盛,顺着你的意思让那人进门了。”

“但是沉笙,你既然这般关心祁家的事,日后也早晚要担起祁家的担子--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能跟那男人过一辈子吧?”

“我会,”祁沉笙没有丝毫犹豫地,打断了祁老太爷的话,他站起来高大的身影仿佛在提醒着祁缪,他早已不再是在这里受罚的孩子:“我不止会这样想,还会这样做。”

他稍稍低头,对着祁缪用极淡却又不容置疑地口吻说道:“这些事就不用老太爷操心了,您只管看着就好。”

也正是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祁缪,他太了解祁沉笙的性子了,以至于十分清楚,这句话究竟有多真多重。

他抬起苍老的双眼,死死地看着祁沉笙的身影,胸口因暴怒而急促地起伏几下,最终还是只克制地说出三个字:“滚出去!”

祁沉笙对此却像是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微微欠身致意:“那老太爷多保重身子,孙儿先走了。”

看着祁沉笙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子,祁缪更是生气,抄起手中的茶盏就要砸上去。

可这时候书斋的门,却被忽然地推开了,祁默钧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击散了祁缪了火气。

“老太爷,赵家小姐订婚,给您送来了帖子。”轮椅滑动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斋中响起,祁默钧像是没有看到祁沉笙般,径直来到了祁缪的勉强,将红艳艳的帖子递了上去。

祁缪冷眼看着他与祁沉笙,终是将已经举起的茶盏放回到桌子上。

“行了,你们兄弟俩走吧。”他侧过身去,好似不愿在这气头上多看他们。

“那就不打扰老爷子看书了。”祁默钧妥帖的应答着,向祁沉笙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离开了云鹤斋。

出了门,沿着长长地回廊走了多时,眼前的景色因着深秋而萧瑟,但又处于一种微妙的平静中,像是蕴藏着什么不可说的东西。

“斯戈尔教堂里的东西,我已经处置的差不多了。”祁默钧先开了口,他实在不太想提及那些将暗室塞得满满当当的执妖,但到底接下了事情,就要有个交代。

“那些执妖都是用活人供养的,暗室下面还有一层,关了不少人--还有几个人姓汪,我送去你那里了。”

祁沉笙这时也没有了玩笑的心思,细长的绅士杖碾过落叶,思索后说道:“大哥觉得,如果真的有一个人藏在祁家,做了那些事--他是想要得到什么?”

祁默钧没有回答,如今看来去探究这个问题,还是为时尚早。

祁沉笙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也并没有追问下去,刚刚从老太爷口中套出的话,一一划过心头。

虽然他因为祁缪那样看待他与汪峦而感到愤怒,但同时他却也察觉到了其中的信息,老太爷认为当年与那位Lingwen Yang. 小姐的感情是荒唐的,不足为小辈道来的。

明明墓碑上所刻那样深情,可后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真的仅仅只因为是祁缪觉得时过境迁,反悔年少所作所为了吗?

又一阵秋风吹来,刮落了廊下花木的最后几片叶子。

--大约冬天真的要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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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洋楼中,汪峦有些心神不定地坐在窗边,尽管祁沉笙走前向他保证不会出什么事,但想到他独自回祁家面对祁老太爷,汪峦还是觉得十分不安。

他透过干净的玻璃窗,远远地望着大门,希望能尽快看到祁沉笙回来。

“夫人,您也不用太担心了,老太爷就是再凶,还能吃了二少爷不成?”这大半年来,丰山个子也长高不少,他从小厨房里端了好些点心,送到汪峦的面前,嘟嘟囔囔地劝着。

“话是这么说,可去了这么长时候了,也该回来了吧。”汪峦颦颦眉头,用细瘦的手指按按额侧,回想着昨日祁默钧的口气,他哪里放心得下。

就在这时,小洋楼外院的铁门终于打开了,汪峦刚要松下一口气来,却发现几辆小轿车缓缓驶到门边,其中却并没有祁沉笙走时坐的那辆。

“那是什么人来了?”他转头去问丰山,正巧守门处便打来了电话,丰山便奇怪地接了起来。

“喂,老李头,夫人问你把什么人放进来了?”

“什么……是大少爷那边送来的人?都姓汪?”

汪峦听着丰山与老李的对话,也着实愣了下,但还是点点头,让老李先把人放进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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